第六章 得遇舊識

阿羊是當年太子緔洗掠瑕城後倖存下來的孤女,遇見我時她還只有十歲,小小年紀領著一幫比她還要小的娃娃翻山越嶺躲避兵禍。

阿羊是當年太子緔洗掠瑕城後倖存下來的孤女,遇見我時她還只有十歲,小小年紀領著一幫比她還要小的娃娃翻山越嶺躲避兵禍。我記不清她的長相,卻清楚地記得她的名字,記得她在所有孩子都選擇留下時,獨自離開了那個讓她失去所有親人的村莊。風陵渡口,她跟隨近乎陌生的明夷去了天樞,我跟著只有三面之緣的「張孟談」去了新絳。我們幾乎在同一時間告別悲傷的過去,義無反顧地奔向了未知的世界。

現在,奇妙的命運又將我們帶到了一起。

「阿羊見過貴人。」少女跪在我身前,她身量瘦弱,個子也算不得高挑,只是兩道劍眉和一層蜜色的肌膚讓她看上去多了幾分勃勃的英氣。

「快起來吧!」我拉著阿羊在身邊坐下,微笑著上下打量起她來,「小丫頭這幾年長得可真快,若你不說名字,我倒真不敢認了。怎麼樣,這些年在天樞住得可還習慣?兌卦的那幫壞姐姐沒少欺負你吧?」

阿羊笑著搖了搖頭,兩瓣紅櫻似的嘴唇中間露出一排細細小小的牙齒:「回貴人的話,奴不在兌卦的院子里住,那裡的姐姐總共也只識得三個。」

「你沒住在兌卦?!那他們將你分到哪兒去了?」我嘴上問著阿羊,眼睛卻瞟向了一旁站著的黑子。如果我沒記錯,進了天樞的女娃只要容貌娟秀些的一律是要分到兌卦學習樂舞的,以阿羊這樣的姿色怎麼會被留出來?

「你看我做什麼?這事是明夷定的,他說阿羊膽子大,性子又沉穩,只在兌卦做個跳舞倒酒的女樂太浪費了,所以特例叫人送她去了巽卦。」黑子說著徑自伸手從阿羊的束腰帶里翻出一把兩指長短的薄刃匕首遞到我面前,「瞧瞧,巽卦里的人也沒虧待她。這叫柳葉匕,是巽主特地叫鑄劍師為她打造的,平日可以藏在袖內,用到的時候只要手指這麼一撥,再在脖頸上這麼一划,即刻就能叫人斃命。」

「她一個女孩子,你們居然送她去做刺客?!」我聞言來不及細看黑子手上的柳葉匕,轉頭便對阿羊道:「阿羊,巽卦做的可都是刀尖上走路的活兒,你當初怎麼不求求離主讓他留你在離卦或是乾脆上山去找醫塵學醫呢?」

「貴人不用替奴擔心。」阿羊笑著取過黑子手上的柳葉匕重新塞回了腰間,「奴是賤民又天生愚笨,學不來巫術和醫術。所幸小時候山野里跑多了手腳比別人快些,在巽卦里總算還待得下去。而且現在院子里就我一個女娃,哥哥們都很照顧我。」

我看阿羊笑得淡然,心裡便更添了惋惜:「小丫頭,你現在可外出干過『活兒』?」

「快了,等奴過了明年的試煉就能隨哥哥們一起出谷執行巽主的命令了。」阿羊挺起少女白鴿似的胸脯,一臉躍躍欲試。

「你——不怕殺人?」阿羊的反應讓我有些意外。

「不怕,奴以前就見過很多死人。」

「看見死人和殺人可是不一樣的。」

「嗯,奴知道。」

「不,你不知道。殺一個人,現在的你看來也許只是手起刀落一瞬間的事,只要學藝精湛便沒什麼可怕。可你不知道,殺人的人真正要面對的困難是記憶。你還這麼小,你要如何才能忘記你劍下亡魂的臉,忘記他們臨死前看你的眼神?」

「巽卦里的哥哥都殺過人。巽主說,剛開始的時候也許會難受些,可後來大家也都是會忘記的。只是有的人忘得快一些,有的人忘得更快一些罷了。」

「這是你們巽主說的……」我看著阿羊泉水般清澈的眼睛,心裡不禁一聲長嘆,於安啊,於安,這些年你到底過的是怎樣的日子?當初那個文質彬彬、善良溫雅的少年究竟去了哪裡?「阿羊,你還小,所以我現在說的你還不太懂。只是你要記得,如果有一日,你殺了人之後再不記得那人的臉,對你而言,才是最大的不幸。」

「貴人,為什麼記得會痛苦,不記得又是不幸呢?」阿羊微蹙著兩道濃眉一臉認真地看著我。我自嘲一笑,起身把她拉了起來:「算了,你現在想不明白也不打緊。接下來的日子我都會待在乾卦。你若願意跟著我,就只管來告訴我,我去同五音夫人說。還有,你也不用一口一個貴人地叫我,我比你虛長了三歲,你叫我一聲姐姐就好。」

「貴人,不,姐姐你可千萬別去找夫人……」阿羊拉著我的手,四下里檢查了一圈才湊近了道,「剛剛在林子外,就是夫人的婢女在偷聽你們說話。」

「所以你就故意撞翻了那人的東西?」

「嗯。」

我與黑子離開五音的院子時,的確有一個端著銅碗銅盆的婢子從我們身邊經過。當時我是看她走遠了,才拉黑子進的竹林。沒想到,她居然又折回來偷聽了。

「阿拾,我們現在要怎麼辦?五音夫人剛才又派人來傳話,說是今日晚食之後讓你去見她,只你一個人,不許我跟著去。」黑子道。

「她願意見我是大好的事,你苦著一張臉做什麼?」

「我怕……」

「怕什麼?怕她趁我一個人的時候下手殺了我?」

「你難道不怕?」

「放心吧,只要卿相一日未死,我料她也沒這個膽子。你們兩個先都回去,晚些時候我還有事要請你們幫忙。」

「我們回去了,那你呢?現在離晚食可還有好幾個時辰。」

「我去山上轉轉,既然回來了總要去見見師父。」

深秋葉落,崎嶇的山路上黃黃紅紅鋪了一層又一層的落葉,從我離開天樞的那日起,天樞八卦乃至整個天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只有這巍峨的華山、這腳下的山路還是往昔的模樣,不論年月,不論人事。赤芍、鉤藤、紫草、江離,當我走進醫塵的葯圃,無數的回憶撲面而來。

「師父,我回來了。」

白髮蒼蒼的醫塵站在葯圃中央,一手拿著生鏽的銅鏟,一手抓著大把新除的野草。他聽見我的聲音緩緩轉過頭來,溝壑縱橫的面龐上,一雙蒼老的眼睛幾乎要被耷拉下來的眼皮完全蓋住了。

「師父,我是阿拾啊,我回來了。」我走到醫塵身邊,接過他手中的雜草。

醫塵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一雙染了濁色的眼睛似乎有些迷茫失神。

「師父,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阿拾啊!」我想起那些關於醫塵年老痴呆的傳聞,不由得心中一緊,「我毀了你的麒麟竭,還讓無邪給你餵了千日醉,你還托他給我送過葯經、毒經,你忘了嗎?」我急急拔下發簪,披下一頭長髮,努力想讓年邁的醫塵記起我當年隨他學醫時的模樣。

醫塵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一把將銅鏟丟給了我:「一回來就拿老頭兒當傻子,罰你晚食前把這葯圃里的野草都拔光,拔不光和以前一樣沒飯吃。」

醫塵說得嚴厲刻薄,我卻因此高興地大叫起來:「天啊,師父你可要嚇死我了!」

「怕什麼?怕老頭子老糊塗了沒辦法幫你?」

「師父,你不老也不糊塗,是徒弟犯傻了。」我笑嘻嘻地把銅鏟插|進土裡,轉身將身後的包袱取了下來,「師父,我這半年多在楚地找了不少稀罕的藥草,這回帶了些來,你給看看有能用來配藥的嗎?還有,我當年毀了你一大塊麒麟竭,這回我帶了十五塊來賠你,夠你用上三年五載的了。哦,還有……」

我把包袱里的東西一樣樣地攤在醫塵面前,老頭子捋著長須從頭看到尾,末了又收了孩童似的饞色,兇巴巴地叫我打包起來,說是無功不受祿,我這樣一入谷就死命巴結他,定是有麻煩事想讓他幫忙。

明夷曾說,醫塵是天樞的老人,也是趙家的老人。在天樞成立之前,醫塵的家族已經服侍了趙氏整整五代家主。家臣的職責是效忠家主,一戶人家如果兒子、父親、祖父三代男丁都侍奉了同一個家族,那麼他們的後代就要永遠忠心於這個家族,即便是君王都無法讓他們背叛自己的主人。

忠誠、名譽、家族,這些東西對很多人來說是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伯魯和明夷懂得它們的意義,因而在他們看來醫塵是我在天樞最值得相信和依賴的盟友。可這些東西我卻不懂,我沒有家,也沒有家族,我不知道一個人如何能因為自己的父親、祖父效忠於某一人,自己就得毫無保留地服從那個人的兒子或是孫子。

醫塵年輕時曾是趙鞅父親趙成的貼身醫師,趙成死後,醫塵又順理成章地成了趙鞅的醫師。只是趙鞅篤信巫術,身邊又早有了像史墨這樣巫、醫皆通的人,因而人到中年的醫塵很快就遭到了趙鞅的冷落。最後,只得在趙家園囿里辟一小塊地,自己種葯,試藥,替無力請巫的奴隸們看病。這樣一晃便是二十年。直到後來,小馬奴無恤把他引薦給了伯魯,伯魯又舉薦他進了天樞。

失寵於趙鞅的那段時日,醫塵原本聲名遠播的家族也因此日暮西山、再無聲望了。如今,他若埋怨趙鞅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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