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迷魂之門

艮主祁勇傳五音的令說要我前去院中拜見,我來不及整裝換衣便灰頭土臉地隨著他去了。可等我們到了五音居所外,卻只見修竹花影間兩扇香木雕花大門緊鎖。

華山坐落在秦晉兩國邊境,距離楚國足有千里之遙。儘管一路風餐露宿,日夜兼程,我們到達華山也已經是半個多月以後的事了。

這一日,馬車行在華山山腳的一條黃泥小道上,塵土滿面的黑子連趕了幾天車已經睏倦不堪,我跪坐在他身旁看著遠處越來越窄的山路和道路兩旁高聳入雲的崖壁不禁暗自感嘆,過了這麼多年,我居然又回到了這裡?當初,誰能想到一個被意外抓進天樞的女娃有朝一日會成為乾卦的主事?又有誰能想到,一個連做夢都想逃離天樞的人,如今會不眠不休地趕路只為把自己的自由和性命早日送進曾經的牢籠?

從雲夢澤到華山的一路上,我不止一次問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回到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去,是不是真的已經準備好迎接即將到來的所有不可測的危險。答案是否定的,我不想踏上滿是荊棘的道路,更沒有做好任何迎擊敵人的準備。可我義無反顧地來了,只因為我不想讓魯國的那場不告而別成為我和他的結局,不想讓阿娘那些痛苦的囈語變成一個瘋女人的瘋話。

做自己該做的事,愛自己想愛的人,即便結局不如想像中的美好也無所謂。

十年,二十年,我還年輕,我等得起,也輸得起。

周王四十年秋,我決定用青春做一次豪賭。

「阿拾,前面就是『迷魂帳』了!」破舊的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陡然一震,原本哈欠連連的黑子猛打了一個激靈,收緊了馬韁。

我抬頭四顧,車子不知何時已經駛入了一處逼仄深幽的峽谷,前方那片茂密綿延的松林正是我們通往天樞的第一扇大門——「迷魂帳」。

「早上傳出去的消息這會兒天樞里的人應該已經收到了吧?」我起身問黑子。

「那鷹子是明夷親手養大的,又賊靈又快。五音夫人接了消息,現在一準已經派人來迎新乾主入谷了。」

迎我入谷?我看著眼前高如城牆的松林不由得苦笑,這「迷魂帳」就像是死牢的大門,囚徒進了這裡,便是連條退路都沒有了。

「黑子,你說這林子到底有什麼蹊蹺,怎麼沒了引路的啞女就能把人生生繞死在裡面?」我盯著松林看了半晌,實在不明白區區一片樹林為什麼就能困住天樞那麼多能人智士。

「蹊蹺不蹊蹺我不知道,哥哥我這些年就只知道一件事。」黑子吆喝著試圖讓兩匹拉車的黑馬慢下步來。

「什麼?」

「就是——這『迷魂帳』的主意你打不得!除了引路的啞女,這麼多年我就沒聽說有人能自己從那林子里繞出來。」

「這林子真有那麼古怪?還是——你們壓根兒沒人敢試?」

「臭丫頭,你以為這裡的樹為什麼長得這麼高?這可都是一堆堆人骨喂出來的!你要是想活得久一些,就老老實實做你的乾主,別老想著鑽空子跑路!」黑子湊在我耳邊一通狂轟濫炸,我捂著被他震痛的耳朵,嗔怪道:「知道了,我只隨口問了兩句,你犯不著吼我這一通。」

「明夷說得對,你這種人啊,心鬼膽子大,就算到了五十歲,照樣還是個惹禍精!」黑子瞪了我一眼,不等馬車停穩就拉著韁繩從車上跳了下去,「好了,快下來吧!你先在這兒等著,我把馬車藏好就來找你,引路的人也應該快到了。」

「哦。」我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黃泥緊跟著從車上跳了下去。

黑子一路小跑把馬車拉到了商人們平日停放牛車的地方,我在林外獨自逛了一會兒,見他久久沒回就扶著樹榦往林子里走了幾步。

此時,山谷之中正當盛午。天高雲淡,一輪暖陽在空中懶懶地照著,密密匝匝的松林間有微光自樹頂灑落,絲絲縷縷夾在樹冠中央,寂靜中透著幾分秋日的柔情。

白骨養林,這寂靜迷人的松林背後到底藏了什麼玄機?如果五音對我發難,我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我捏著伯魯掛在我腰間的玉牌,陷入了沉思。

「我的親娘啊,讓你不要進林子,你怎麼又進去了?!」黑子在林外遠遠地看見了我,大叫著沖了進來。

「我沒打算往深處走,你不用這麼緊張。」

「不用緊張?小爺我都緊張了大半個月了!要是你這回在天樞出了什麼差錯,我回頭怎麼和主上交代?!」黑子鐵青著一張臉不由分說地把我往林子外拉。

「你家主上都和你說什麼了?」

「他讓我天天守著你,你要是少了一塊肉,我就得提頭去見他。」

「這話可不像伯魯會說的。」我笑著拖住黑子的手,「咱們倆上次進天樞是在大半夜,那會兒我沒留意腳底下的路,你說如果待會兒引路的啞女能帶我在『迷魂帳』里來回走上兩趟,我能不能把路線都記下來?」

「這怎麼可能?!一來一回三個時辰的路得走多少步,你腦子再好使,只要記錯了一步照樣出不去。」

「這倒也是,走一個來回的確不夠……黑子,這裡面的路你走過幾回了?」

「嗯,二十多回吧。」

「白天走的有幾回?」

「十幾回吧。」

「能記得幾個岔路?」

「一個都不記得。」

「我的天啊,你也太笨了!」

「我笨?!實話告訴你,這林子里的樹都長了腳,換了是你,照樣一個不記得!」黑子拖著我一路狂奔到了林外,然後一把甩開我的手兀自坐在林邊的一塊大石上喘氣。

「好哥哥,別生氣了,說來我聽聽吧,為什麼這裡的樹會走路?」

「我笨得很,什麼都不知道,你要問問別人去!」黑子一哼氣,任我怎麼追問都不再回應。

我們就這樣從正午坐到了黃昏,又從黃昏坐到了月升,傳說中五音派來「迎接」我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阿拾,你說明夷的鷹子不會半路叫人獵去吃了吧?怎麼這會兒都還沒人來接我們?」黑子抬頭望了望頭頂的半輪白月,起身在我面前踱起步來。

「再等等吧,要來總會來的。入夜了谷里涼,你還是先把衣服穿上吧!」我從包袱里抽出一件外袍遞給黑子,又另尋了一件裹到自己身上。

「一路上你比我還急,這會兒怎麼又不急了?咱們一宿一宿地不睡覺,不就是為了早點兒到天樞嘛!」

「早點兒到天樞是為了能儘快處理晉衛兩國的事,可現在天樞的主人不願意讓我進門,我心裡再急,難道還能一把火把人家的大門給燒了?好了,坐下來陪我慢慢等吧!大不了,今晚搭個棚子,我們在這裡過夜。」

「迷魂帳」是天樞的門戶,即便明夷的鷹子沒把信傳到,我們兩個大活人在這裡坐了大半天,五音夫人沒有理由不知道我來了。她之所以叫我苦等半日,無非是想告訴我,不管我是誰任命的乾主,這天樞是她的,沒了她的允許,莫說我要與她爭權奪勢,就連天樞的門,我都進不去。

這一夜,我在冷風和夜梟的啼哭聲中坐了整整一宿,沒有合眼,也了無睡意。

黑子累極了,腦袋一沾地便開始呼呼大睡。我坐在一旁看著一團篝火,腦子卻一刻清醒過一刻。晉衛之戰已迫在眉睫,我要如何才能在天樞站穩腳跟?天樞要如何才能叫衛國換了君主?晉衛之戰結束後,我又要如何才能讓無恤原諒我當初無情的離棄?五音夫人的下馬威恰好給了毫無準備的我一個專心思量的機會。

清晨,殘月落松林,東方天色微青。當木柴上的火苗將熄未熄時,兩個白面朱唇的女子提著綠紗燈悠悠地從林子里飄了出來。

凍了我一夜,五音終究還是決定讓我入谷了。

好吧,既然你想玩,那我就陪你玩一場吧!

世間大小諸事,或難或易,都可將其視作一場遊戲。

譬如,趙鞅和蒯聵玩的是「假裝好兄弟」的遊戲,齊國和晉國玩的是「誰是大哥」的遊戲,而五音和我玩的則是「野心家和小護院」的遊戲。「野心家」想趁主人脫不開身時霸佔主人家的財產,「小護院」臨危受命,沒棍子沒刀就得不要命地往上沖。其實,沖便沖了,若能在「野心家」面前顯一顯決心、示一示勇氣那也是好的。只可惜,人家壓根兒連個顯示的機會都不打算給我。

日升中空,在「迷魂帳」里記步子記得幾乎要吐的我終於邁進了天樞的大門。

艮主祁勇傳五音的令說要我前去院中拜見,我來不及整裝換衣便灰頭土臉地隨著他去了。可等我們到了五音居所外,卻只見修竹花影間兩扇香木雕花大門緊鎖。守門的小童鄙夷地掃了我一眼,奶聲奶氣地說,夫人突然犯了秋困正在睡覺,太陽下山之前,誰也不見。

黑子聞言沖著小童直瞪眼,可在五音門外又不敢出言抱怨,只好忍到我們出了院子、作別了祁勇才發作起來:「昨晚叫咱們在林子外一夜好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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