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樞之主

伯魯無權無位自然不能控制天樞,無恤雖是世子卻還未得到趙鞅的正式授權,這種時候,五音不肯移權並不奇怪。只是以她的閱歷和對無恤的了解,怎會如此肆無忌憚地展露自己的野心?明夷和伯魯又為何要選在這個時候讓我重回天樞?

秋風蕭瑟,葉落成堆,我在雲夢澤畔的桐樹下坐了長長的一個下午,看著碧綠的湖水被夕陽一點點地染紅,又看著橘紅色的湖光被黑暗一點點地吞噬。我想起了落星湖畔的那個晚上,想起他騎馬載著我在暗夜的竹林里穿梭,想起他移開雙手後天宇下滿湖璀璨的星光……我想起合婚那夜他含笑的眼睛,想起他呢喃著我名字的雙唇,我想起一夜雲雨之後,他自睡夢中驚醒,沒有甜言,不是蜜語,只怔怔地看著我,然後閉上眼睛笑嘆:「太好了,你還在……」

是我錯了嗎?也許那日草堂之中他對我說的話都是真心的。他想要和我在一起,他會為了我和趙鞅抗爭,我們會成親,會有三個孩子……他是那樣害怕我離開,他用他的方式試圖讓我留下,可我在看到史墨的來信時,就已經決定離開。我甚至沒有嘗試,就已經選擇了放棄他。

他的確應該恨我。那日從昏迷中醒來後,他做了什麼?他撕了我留下的嫁衣嗎?他揮劍斬斷了那張冰涼的床榻嗎?他一把火燒了那間我們合婚的草堂嗎?

他會做什麼?我到底對他,對自己做了什麼……

我抱緊雙腿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不管我當初離開的理由是什麼,我想,他是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你不進屋嗎?外面變冷了。」當月亮從湖面上升起時,黑子拎著一隻酒罈出現在我身後。

「我不冷,我想在這兒再待一會兒。」我低頭把淚濕的眼睛在衣擺上來回抹了兩下,然後笑著看向身旁的黑子,「怎麼了,是你家主上叫我回去煮荼嗎?」

「不是,是明夷讓我來看看你。他已經做了晚食,今晚你可以嘗嘗他的手藝。」黑子扶著樹榦在我身邊坐下,我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空出了一個擱腳的地方。

「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為什麼沒有來晉國看我?」我問。

「明夷說,你到晉國不久就做了太史墨的徒弟,後來又成了晉人的神子,哥哥我沒混出點兒臉面怎麼好意思去找你。」黑子低著頭,用手來回地摩挲著裝酒的粗陶罈子。

「這是哪門子理由?忘了,便說忘了,我又不會怪你。」

「誰說我忘了?!」黑子拔高了嗓子硬是把兩隻不大的眼睛瞪得又圓又亮,「為了當得起你一聲『哥哥』,我可是真做過打算的。騙你,我就是這個。」黑子低頭捏起地上的一隻黑殼甲蟲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做了什麼打算了?」我接過那隻可憐的甲蟲,隨手放進了草叢。

「我想著自己哪天要是成了艮卦最好的勇士,就帶著天樞最好的劍去新絳城看你。」

「那你的目標現在一定已經實現了。主上和明夷好像都很器重你。」

「有什麼用啊,等小爺回了天樞,還不得被你這臭丫頭踩在腳底下。」黑子癟了癟嘴小聲嘀咕著。

「我好端端地踩你做什麼?再說,我也不會在天樞長住,等幫明夷處理完一些瑣事,我就回來了。」

「騙人,還想瞞我?主上都同我說了。」

「說什麼了?」

「你這次只要回了天樞就是乾卦的主事。將來,趙家的新世子做了宗主,指不定你就成了天樞的主上。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好命!不用練劍,不用殺人,耍耍兩片嘴皮子,就什麼好事都拼了命地往你頭上砸。哥哥我怎麼就沒這運氣呢?」

天樞的主上?我苦笑著奪過黑子懷裡的酒罈,仰頭喝了一口:「等我哪天被你說的這些『好事』砸死了,你就不會羨慕我的好命了。」

「臭丫頭,你和趙無恤——呃,不,你和趙世子真的生分了?你真的和他成了親,又甩了他?」

我咽下一口苦酒,按著黑子的肩膀站了起來:「回去吧,風吹得有些冷了。」

「哦。」黑子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連忙拍拍屁股爬了起來,「明夷的晚食應該已經做好了。待會兒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我們什麼時候去天樞?」

「明天早上我去弄輛馬車,日中過後就出發吧!」黑子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草屑,彎腰替我扯掉了一根扎在下擺上的刺荊。

「好,明天我在家裡收拾好東西等你。」我一邊說一邊邁步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雲夢澤上的夜霧被風吹卷著在闊野上四下瀰漫,天空中一輪素白的月亮在濃雲之後時隱時現。一步,兩步,三步……當耳邊此起彼伏的波濤聲漸漸遠去時,空闊的原野顯得格外安靜,風吹過開花的芒草,那細密的、綿長的聲息,是雲夢澤送給即將遠行的離人最後的禮物。

我享受這一刻的寂靜,可黑子卻受不了這樣的沉默。他抽出劍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揮砍著身旁半人高的芒草叢。那些躲在草叢中安睡的小麻雀一窩窩地被驚醒,全都爭先恐後地撲著翅膀躥了出來。我長嘆一聲,按住了黑子的劍柄:「同我說說五音吧,明夷說她霸佔著天樞不肯移權是什麼意思?」

「卿相生病的事,你都已經知道了吧?」黑子聽到五音的名字立馬收劍入鞘。

「嗯,我知道。」

「天樞現在具體什麼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主上不當世子後,卿相就讓五音夫人做了天樞的主人。雖然趙家去年新立了世子,但卿相一直病著也沒正式把天樞交給新世子。所以,到現在為止,五音夫人還是天樞真正的主上。」

「是這樣啊……」伯魯無權無位自然不能控制天樞,無恤雖是世子卻還未得到趙鞅的正式授權,這種時候,五音不肯移權並不奇怪。只是以她的閱歷和對無恤的了解,怎會如此肆無忌憚地展露自己的野心?明夷和伯魯又為何要選在這個時候讓我重回天樞?這裡面到底還藏了什麼玄機?

陰謀、算計,我人雖未到天樞,卻已然嗅到了危險的氣味。

炙肉、水蒿、葵菜、野鴨,石屋內,明夷備下了滿滿一桌的佳肴。伯魯熱情地招呼我在他身邊坐下,黑子拿濕布抹了一把臉後也在明夷身旁坐了下來。

「吃吃看這個,明夷剛剛烤好的。」伯魯將一片炙肉夾到我碗里,又挽袖替我舀了一小碗熱氣騰騰的肉湯。

我拿起食箸,微笑著把炙肉塞進嘴裡。半肥半瘦的炙肉被明夷烤得極香,但此刻我卻無法專心享受眼前的美食。自我離開魯國到現在已經過了四百多天,這四百多天的時間裡,我釀酒,打獵,行醫,莫說籌謀政事,就連複雜點兒的算計都沒有。如今,眼看著就要跳進一個巨大的旋渦,我的腦子卻有些轉不動,吃不消了。

明夷在飯桌上把天樞的現狀同我細細講了一番。我默默地聽著,嘴裡的東西越嚼越沒有滋味。天樞這幾年發生了太多的變化。坎卦的主事因為一筒奇怪的葦稈,丟了性命;於安離開天樞去了新絳,巽卦的刺客群龍無首亂成一盤散沙;醫塵年紀大了,五音夫人正在物色新人接替他坤主的位置;而此刻坐在我眼前的這位離主顯然也已經不打算再回天樞了。天樞八卦,撇開我這個光桿兒的乾卦不說,有半數都處在變化動蕩之中。晉、衛、齊三國眼看就要開戰,負責軍情密報的天樞卻亂成這幅光景。且不說如今獨掌大權的五音夫人願不願意讓我插手天樞之事,就算她大大方方地接納了我,我又如何能照明夷所說,組織起一支影子軍隊協助無恤抵抗齊國,攻下衛國?

這根本就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不行,我做不到。」我看著伯魯,拚命地搖頭,「如果此番晉衛之間的戰局真如你們說的這般危險,你們就應該找一個更合適的人去幫無恤。我是釀酒的宋娘,是治病的楚巫,天樞這場仗我打不了。」

「你可以的,現在能夠幫到他的人就只有你了。」伯魯放下食箸看著我。

「不,我是個膽小鬼。我害怕了,就會逃走。我很擅長逃跑,這一點你們比我更清楚。」

「阿拾,你不會害怕天樞,因為它不會讓你愛的人離開你。和它打交道也許會要了你的命,但你害怕的從來就不是死亡,對嗎?」

天樞不會讓我愛的人拋棄我,我害怕的從來就不是死亡……我看著伯魯蒼白溫潤的面龐,酸澀的眼眶再度被溫熱的液體填滿。

「無恤沒有和狄女再行合婚之禮。我想,他一定已經和自己心愛的人盟過誓約了。阿拾,你才十六歲,現在退縮實在太早了。有的人,有的事,趁你還年輕,趁你還有力氣,總要奮力爭一爭。輸了,痛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用來療傷,用來遺忘。」

「可他那樣恨我……」

「相信我,紅雲兒的確不是個擅長原諒的人,但你永遠會是他的例外。」

伯魯微笑著拍了拍我的手。面頰上有溫熱的水滴沿著鼻樑悄然滑落,可這一次,我不再隱藏,不再抗拒。我重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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