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流復涌

我看著眼前飛速移動的青色背影,心中越發不安。陳逆不是戀財之人。他離開齊國後,給商隊當過護衛,給權貴做過護院,可他始終是自由的,錢財和女人都無法令他折腰。這世上唯一可以束縛、操控他的,就只有他對陳氏一族絕對的忠誠。

楚國的都城郢坐落在雲夢澤的西北岸。對旅人來說,從這裡出發走水路到郢都最快,也最方便。而對漁民們來說,不用每日撒網拼運氣就能賺上一筆大錢的活兒,也很少有人會拒絕。吃過早食後,我陪陳逆去了附近的漁村,但今天的漁村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往日泊船的湖灣里,大大小小的木船都被人拖上了岸。岸邊,落滿枯葉的大樹下黑壓壓地跪了一群人。

「他們在幹什麼?」陳逆指著眾人身前一個身披青袍、手持銅鼓、邊舞邊唱的楚巫好奇道。

我尋了一處合適的位置細看了一番漁人們擺在水邊的祭品,回道:「他們在祭祀水神共工。大哥,你今天恐怕去不了郢都了。」

「為什麼?」

「楚人祭祀水神要避水七日,這七日里是不會有人願意入湖行舟的。」

「七天,這麼久……」陳逆沉吟,兩道濃眉不自覺地擰在了一處,「你確定嗎?我們齊人在春天也要祭祀水神,可從來沒有避水的說法。不行,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問問他們。」

水岸交接之處,楚國巫師的祭歌剛剛停歇,陳逆便掏出一隻沉甸甸的錢袋大步朝人群走去。

要知道,楚人敬畏神靈,要想讓這些靠天、靠水吃飯的漁人在祭祀水神的日子裡下水行舟是絕無可能的事。很快,我的想法就得到了驗證——漁人們非但不願下水,就連陳逆高價買船的建議也果斷拒絕了。

「大哥,不如把郢都的活兒舍了吧!不管是七日後走水路,還是現在改走陸路,等你到了郢都,楚軍說不定都已經攻下桐國了。如果楚軍打了勝仗,那些怕死的貴人就不會再花錢雇什麼護衛了。這幾天,你不如留在雲夢澤,我給你做好吃的,你再教我幾招劍法吧?」

「不,這次不行。」陳逆按著我的肩膀輕聲道,「小妹,你先回去吧,我再到附近的村子裡去瞧瞧,總能找到船。」

「看來郢都的貴人一定給你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好價錢。算了,跟我走吧,我知道哪裡還能找到船。」

「真的?」陳逆眼中閃過一抹亮光,這抹亮光卻在我心裡投下了一道陰影。

我帶著陳逆沿著湖岸一路往西,離漁村三里開外的地方有一戶人家,今年夏天,獨居的父子倆都沒能逃過那場來勢洶洶的瘧疾,所以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家的獨木船應該就停在岸邊的蘆葦盪里。

「快到了嗎?」陳逆轉頭問我。這一路上,他走得極快,有時候我甚至要小跑幾步才能趕上他的步伐,而他顯然沒有發現這一點。

「已經到了,我上回來的時候,船就停在那裡。」

「太好了,在這兒等我,我去看看。」陳逆撇下我,大步朝不遠處的蘆葦盪跑去。

我看著眼前飛速移動的青色背影,心中越發不安。陳逆不是戀財之人。他離開齊國後,給商隊當過護衛,給權貴做過護院,可他始終是自由的,錢財和女人都無法令他折腰。這世上唯一可以束縛、操控他的,就只有他對陳氏一族絕對的忠誠。他這次那麼著急要趕去郢都,是因為陳恆又給他新的命令了嗎?他去楚都要做的事和晉國有關,和趙氏有關嗎?

正當我陷在自己的思緒里找不到出口時,一柄森寒的長劍突然穿過我的髮絲重重地壓在了我肩上。

「你是誰?」身後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

我深吸了一口涼氣,右手悄悄地搭上了捆在腰間的伏靈索。

「黑子,把劍收起來吧!這丫頭很快就要做你的主人了。」一個清清雅雅的聲音順著風從我耳邊飄過。下一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青絲垂肩、長衣曳地的男子,他亭亭地站在我面前,懷裡抱著一大束黃蕊白瓣的野菊。「咦,你的樣子看上去還不算太糟嘛!」他看著我,輕啟檀口,笑意淡淡的眼睛裡籠著一層迷人的光華。

「明夷,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又驚又喜,撥開肩上的長劍就要去拉他的手。明夷連退兩步,將手中的花束一把推到了我懷裡:「喂,別那麼激動,我同你可沒那麼親近。」

「哈哈哈,你還是這般彆扭啊!」我大笑著抱住滿懷的野菊,轉頭沖著身後提劍發傻的男人道:「臭小子,好久不見啊!」

幾年沒見,記憶中黝黑乾瘦的少年已經變了,厚實寬闊的肩膀、布滿青色短須的面頰,眼前的黑子看上去像個身經百戰的勇士。

黑子收劍入鞘,居高臨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粗著嗓子道:「臭丫頭,你好像變得更丑了。」

「就你嘴壞。」我用力捶了他一記,笑問道,「快告訴我,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天樞什麼時候從華山搬到雲夢澤來了?」

「沒有,我們是和……」黑子剛開口,目光卻突然凝在了我身後的某個點上,「臭丫頭,你怎麼會和齊國陳氏的人在一起?」他壓低了聲音,右手不動聲色地按上了腰間的佩劍。

我回過頭,身後是同樣全神戒備的陳逆。

「他不是壞人,他是我大哥——『義君子』陳逆。」

「但他是陳氏的人。」

「黑子,莫要失了禮數。」明夷看了一眼黑子,微笑著朝陳逆行了一禮:「巫士明夷久仰義君子大名。」

「巫士,逆有禮了。」陳逆同明夷回了一禮,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我。

「你找到船了嗎?」我走到陳逆身邊。

「找到了,已經把它推下水了。」

「船?你們說的該不會是我放在蘆葦盪里的船吧?」明夷將黑子招到身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與陳逆。

「那是巫士的船?」陳逆驚訝道。

「日前新買的,先生沒有問經主人就把船推進湖裡,這是要借,還是要搶啊?」明夷一臉促狹。

這船什麼時候變成他的了?為什麼我好像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巫士見諒,是逆失禮了。」陳逆見明夷這樣說連忙抱拳致歉,隨即從懷裡掏出自己的錢袋交到黑子手上,「這裡有楚幣三十枚,還望巫士能借船一月。下月月中之前,逆定當奉還。」

「借船?」明夷長眉一挑,一雙美目笑盈盈地看向我:「阿拾,你們借船是要去哪裡啊?」

「大哥要去楚都,我是來給他送行的。」

「原來是這樣……黑子,把錢還給陳先生。」

「巫士不願借船?」陳逆捏著被退回的錢袋,急問道。

「先生莫慌,這船我會借給先生。只不過,我想把這租金換成郢都南香館裡的碧海膏。」明夷的眼睛永遠是美的,憂愁的時候、微笑的時候,尤其是像現在這樣算計人的時候,更是美得流光溢彩,讓人移不開視線。

南香館,但凡用過楚香的人一定都聽說過這個名字。據說,它是楚王設在宮外的制香處,館內有兩百多名善制香料的奴隸。在他們手中,即便是像茱萸那樣氣味難聞的草料,都能變成馥郁芬芳的香料。陳逆聽說過南香館倒也不奇怪,雖然他平日不佩香,看上去也不像個喜香、懂香的人,但和陳盤這樣的人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總會知道一些貴人們推崇的東西。不過,明夷所說的碧海膏,我們兩個都是第一次聽到。

明夷說,碧海膏是用二十種秋日成熟的香果,混了深海里靈魚腹部的油脂製成的,秋日風乾時他喜歡用它來抹手。這話如果換成明夷之外的其他男人來說,我都會覺得可笑,繼而心生鄙夷。但他是明夷,當他說起碧海膏的用處時,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美人垂眸含笑、指挑香膏的一幕。

陳逆為了借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明夷的要求。明夷告訴他,碧海膏難存難制,如果要買就必須提前半月告知南香館的掌事。陳逆點頭承諾,他說,他會在郢都待上半月,只要一到郢都就會先去南香館預訂碧海膏。明夷聽罷便笑了,顯然他對陳逆的答覆相當滿意。

雲夢澤畔,我揮手送別了陳逆。明夷站在我身邊,嘴角噙著一抹不散的笑意。

「你為什麼要讓他去南香館買碧海膏?南香館裡也有天樞的人?」我問明夷。

明夷半眯著眼睛望著碧綠煙波中的一葉扁舟,微笑道:「阿拾,是無恤太聰明了,你才找了陳逆這樣呆傻的男人嗎?」

我瞥了明夷一眼,駁道:「他不呆也不傻,只是太善良了,才會被你算計。」

「這世上聰明的人太多了。『呆傻』二字在我這裡又不是什麼壞話。」明夷微抬雙眉,笑得坦然。

「楚人祭祀水神本該在春天,你是早知道他今日會來借船,所以故意設了這個局?」

「你既已離開無恤,這些事何必多問?自己回家去吧!」明夷最後看了一眼空蕩寂寥的湖面,伸手抱走我懷裡的野菊,轉身往西行去。

仲秋時節,雲夢澤畔大片大片的蘆葦叢都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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