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雲蒼狗

這輩子,總該為自己活一次。這句話像是一句破咒的密語,在我晦暗的胸膛里點燃了一簇火苗。我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引火燒了那份寫著我名字的丹圖。

我有多久沒有聽見這個聲音了?當他的聲音穿過竹門傳到我耳邊時,我幾乎以為這又是一場令人沉醉卻終將醒來的美夢。二百多個日夜,我的夜晚永遠比白天幸福,因為只有在夢裡,我才能重新見到他,才能肆無忌憚地感受他的溫存。可今晚,他真真實實地出現在了我的世界裡,而我卻痛苦地想要從這場噩夢中醒來。

無恤來了,帶著他嬌艷得如同三月初陽的妻子敲開了酒園的大門。

陳逆替我開的門,我捂著嘴像個見不得光的竊賊偷偷地藏在窗後。

「夫君,扶蘇館的朱顏酡可真好喝。我要買五壇帶回去,三壇我們留著自己喝,還有兩壇送給長姐和代王可好?」他的新婦一襲紅衣似火,蜜色的臉龐、高聳的鼻樑,她的雅言說得還有些生疏,卻意外地為她野性的面龐添了幾分軟糯的嬌態。

無恤旁若無人地攬著他嬌妻的纖腰,他看著她笑,笑得飄然欲醉,彷彿他身邊的美人便是他此刻所有歡樂的源泉。「長姐不喜歡這樣甜膩的酒,你若喜歡就都自己留著喝吧!只是喝了酒,就不能出府騎快馬了,小心從馬上摔下來。」他輕點她的鼻尖,就像他曾經無數次用他溫暖的指尖觸上我冰涼的鼻。

往昔,若在人前,我總不習慣他這樣放肆的親昵。可他的妻卻是歡喜的,她緊依著他的肩,兩頰的笑窩裡彷彿能沁出蜜來:「夫君,你待我這般好,我什麼都聽你的……」她仰頭看著無恤,無恤低頭在她耳邊輕語了兩聲,她便羞赧地埋首在他懷裡,像一隻歸巢的乳燕。

黑暗中,我的心驟然間裂開一道細縫,「咔」的一聲脆響。我以為他會聽見,但是有笑聲的時候,男人總聽不見心碎的聲音。

無恤輕撫著狄女微曲的長髮,笑著看向一旁的陳逆:「陳兄好雅興,舍下千乘之軍不領,撇下三座采邑不要,竟住到這扶蘇館的酒園裡來了。怎麼,難道這酒園裡還藏著神女儀狄不成,叫陳兄這樣難捨難離?」

窗外,陳逆按劍而答,我十指緊扣著窗欞想要聽清他們的聲音,卻什麼也聽不見。我只聽到一顆心開裂的聲音,嘩啦啦,裂得滿地碎片。

釀酒六月有餘,那個驕陽一樣的女人卻幾乎只用了一刻鐘就搬空了我的酒窖。當陳逆把一箱冰冷的珠玉擺在我面前時,我瘋婦一般抱起那隻嵌螺鈿的黑漆小箱狠狠地砸向了牆壁。

「為什麼他娶妻了?為什麼他不來找我?為什麼他要相信我的謊言?他明明知道我心裡的人是他,他明明知道我是為了他才離開的……他明明說過他已經娶了我,就不能再另娶新婦了……他才是騙子,他才是大騙子!」我蹲在地上大聲嘶喊著,等那些撕心裂肺的話說出了口,我才發覺,原來我心裡竟有這樣深的怨恨。

原來,我一直期盼的,竟是分離之後他也和我一樣不幸福。

我撲倒在地上痛哭失聲,也許是因為無恤的無情和幸福,也許是因為自己的醜陋和虛偽。

陳逆依舊不知道該怎樣勸慰我,他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哭得抽聲斷氣。我不記得他是何時離開的,正如我看不清無恤離開時的背影。

在我哭得再也流不出眼淚的時候,陳逆回來了。他把一塊手掌大小的木牘放在了我手邊:「阿拾,這是你賣身的丹圖,燒了它你就自由了。這輩子,你總該為自己活一次。」

這輩子,總該為自己活一次。這句話像是一句破咒的密語,在我晦暗的胸膛里點燃了一簇火苗。我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引火燒了那份寫著我名字的丹圖。

在散發著奇異香氣的青煙里,我沒有得到自由的快|感。因為禁錮在我身上的枷鎖,從來就不是一塊木牘。

情,我有太多放不下的情,所以註定永遠無法自由。

傳說,在南方荊楚之地有一方廣博浩瀚、煙水茫茫的大澤名叫雲夢。炎帝曾在雲夢澤種下千株忘憂草,仙草三月生,四月枯,食之可忘情忘憂。我想,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去楚國了。

我騎著馬踏上了那條黃沙飛揚的官道,在經過道旁的那棵老樹時,我又看到了那個醉酒眺望的女子。她在這裡等一個人,從炎日酷暑等到了飄雪隆冬。如今,我要帶她走了,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因為她等的人不會來了,他已經忘了她了。

周王四十年春,我和陳逆一路西行,到了新絳城遠遠地見了一眼故人,就策馬南下去了雲夢大澤。

我在新絳見到四兒的那天,她坐在趙鞅賜給於安的大院里安寧地曬著太陽。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高高隆起的小腹,嘴角幸福滿足的微笑比她耳垂上的紫晶耳玦更加耀眼。

我穿著粗麻布衣,赤著腳趴在院牆外的樹榦上,偷偷地無聲凝望。

十二年,歲月在我們指尖悄悄流走,她尋到了她愛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用了十二年的時間丟掉了自己,又拚命地想要找回自己。

十二年,她安安靜靜地踩著一條線,直奔幸福而去。我轟轟烈烈地畫了一個圓,最後又重新回到了起點。

三月春暖,陳逆在雲夢澤的蘆葦盪里替我蓋了一間橫架在水面上的小木屋,我不再叫他陳爺,他認了我做妹子。

我這沉默寡言的哥哥只有三年的自由,所以他不能陪著我在雲夢澤的煙波里虛度日子。木屋蓋好後,陳逆帶著他的劍離開了。以後每隔兩三月,他都會回到雲夢澤陪我住上幾日,有時候一個人來,有時候引著一大幫吵吵嚷嚷卻可愛無比的遊俠兒。

為了宿營,男人們會在蘆葦盪里搭上一個個低矮的草棚。

搭的時候個個劈樹,扎草,幹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可每日清晨我推開窗時,總會看到一群袒胸露腹的人抱著酒罈,橫七豎八地躺在草棚外的野地里呼呼大睡。

雲夢澤里沒有忘憂草,即便這裡有千草茂盛,百花葳蕤,也獨獨沒有可以忘情忘憂的仙草。但我漸漸地發覺,在這片浩瀚的湖澤里住得久了,和這群遊俠兒說笑得多了,我的心似乎也寬廣了許多。心變寬了,原來悶堵在心裡的那團愁緒也就小了。我在心裡尋了一個角落把它藏了起來,並默默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忘了它的存在。

春去秋來,匆匆數月,湖澤岸邊開紫色碎花的大片水草已經日漸枯萎,蹤跡難覓。遠處,在夏季時沉悶單調的樹林卻在秋風的吹拂下披上了紅黃相間、色澤跳躍的新衣。日出東山,我挎著自己新編的藤籃,一路哼著小調往樹林走去。

半月前,我在林子里打獵時發現了幾棵野梨樹。那是長了七八年的梨樹,茂密的枝丫上密密麻麻地結了一串串深綠色的小野梨。野梨肉少,核大,即便成熟了也依舊酸牙。但若是放八九顆野梨和著肥滋滋的野鴨一起燉了,那肥而不膩、入口酥爛的鴨肉叫人現在想來都不禁口水漣漣。

楚國地闊人稀,在雲夢澤的水泊里我見過劃著獨木小舟獵鳥捕魚的楚人,但在這片沿湖的樹林里,卻從來沒有遇見過其他人。久而久之,我便把這片小樹林當作了自家的後院。我在這裡採藥,練劍,用麻繩拴了石頭捕獵。只要抓著麻繩的一端把兜了石頭的另一端甩得嗡嗡作響,然後順勢丟出去,躲在樹上偷吃幼鳥的山貓就會一頭栽到樹下。這招是陳逆教我的,事實上他和他的那些朋友還教了我很多。一個女人獨自生活,要學的總有很多。

宋國熱鬧的扶蘇館讓我覺得寂寞,楚國寂寥的山澤卻讓我覺得熱鬧自在。我打獵,捕鳥,釣魚,日頭好的時候就躺在湖邊的草地上睡覺,一睡就是一兩個時辰。有時候,我會被天空中飛過的雁群叫醒;有時候,一些特別傻的兔子會來啃咬我蓋在臉上的樹葉;當然,大多數時候我是被心急火燎的楚人搖醒的。楚人尚巫,但並不是每個巫人都肯為了一小袋口糧跑幾十里路替庶人治病。我是巫士也是醫師,最重要的是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走路。因而,住在方圓五十里內的楚人都喜歡找我去治病。

楚地濕熱,一個夏天,十人之中至少有一人會死於熱病或瘧疾。過去的幾個月,我大部分時間都行走在雲夢澤畔的村落間替人治病,教村民煮一些抗病的湯藥;現在天氣涼了,生病的人少了,我才得閑,可以費心思折騰自己的吃食。

日落前,我摘了滿滿一籃的野梨回到家,擇了大點兒的幾顆燉了肥鴨,剩下的便存入了陶瓮,看能不能用來釀製新的果酒。這一天,直到我入眠前,都是令人愉悅的。

這天夜裡,我夢見了無恤。其實,我並不意外我會在夢裡見到他,自那日在竹園見到他和他的新婦後,他依舊是我夢境中的常客。起初我排斥、抗拒,一覺醒來常常為了夢中的人、夢中的事獃獃地坐上一天。他已經忘了我,所以我也急切地想要忘了他。

可後來,我釋然了。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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