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代天受禮

這一次的祭祀出奇地順利,祭壇之上那金光閃閃的身影成了天神降臨的絕佳證明。目睹這一神跡的人們奔走相告,他們說,晉國的災難終將結束了。

兩日的狂風驟雨之後,新絳城終於迎來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知道,在既定的命運前,我避無可避。

淺藍明亮的天空上,魚鱗般細小的雲片被風吹拂著連綿到了遠方蒼茫的山巔。

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們把新絳城的大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食時,祭祀的隊伍從公宮出發。黑甲武士隊首開道,身穿五彩羽裙的百巫緊隨其後,擊鼙鼓,且歌且舞。晉侯頭帶冕冠,身著飾有日月山川紋樣的禮服坐在駟馬高車之上。在他身後,是晉國四卿和上百名身穿禮服的各階大夫。

街道上圍觀的人們先是避讓,車隊通過後,便又自覺地跟在祭祀的牲品之後,浩浩蕩蕩地朝新絳城外的祭壇走去。

此番為祭禮而建的祭壇是一個高十丈、徑寬三丈的五層圓壇。在圓壇的頂層早已陳列好了祭祀所需的鼎、簋、卣、觥等一應青銅禮器。由於這次祭禮的目的與以往不同,從九原等地聞訊趕來的庶民都破例被允許在離祭壇十丈之外的地方全程觀禮。

吉時一到,鼓樂齊鳴。

晉侯在史墨的指引下,手持玉圭緩步走上祭壇。殺牲,點火,半個時辰之後,晉侯以青煙為訊,請求天神接受晉人的奉獻。

在祭祀中,天神無法直接享受牲品,因此需要為祭禮找一名通神之人,由他來代替天神受禮、賜福。這個人便是祭天儀式中的——「屍」。

而今日,我便是那個代替天神接受祭享的凡人。

為了這一刻,史墨拿出了他當年為周王祭天時所穿的巫袍——烏金袍。這是一件藏滿玄機的巫袍,它曾讓史墨成為世人口中的一個神話,也奠定了他在晉國多年來不可動搖的地位。這一次,史墨是想藉由烏金袍的「神力」把他昔日的榮耀傳給我。夫子過世時,放心不下他年幼的女徒。這個與夫子有著相同面貌的老人也希望在他百年之後,讓這份接近神的榮耀,保護我不受他人的欺辱。

那一日,當史墨把沉甸甸的烏金袍交到我手上時,他說,如果我穿上這件烏金袍當著百官黎庶的面接受了晉侯的獻禮,那麼我將和他一樣再也走不出世人的視線,走不出無盡的紛爭。這,便是榮耀的代價,保我平安的代價。

十一年的時間,三千多個日夜,從秦國到晉國,從一個絕望棄生的孤女到今日代天受禮的神巫,旁人看來也許風光無限,可只有我自己明白,這一路走得有多艱難、多身不由己。醜陋的銅石終於變成了鋒利的寶劍,可沒有人會去想,它經歷了多少錘打,將來又會灑上多少鮮血。

我仰望著眼前高聳入雲的祭壇,每往上走一步,腳步就愈加沉重。

「獻——」鼓樂之後,禮官高亢嘹亮的聲音直入雲霄。

面朝太陽升起的方向,我展衣落座,蔚藍色的天空中有彩尾飛鳥展翅掠過。

須臾,高台之下的人群爆出陣陣驚呼。

陽光直射下,烏金袍閃出了點點耀眼的金光。從衣領到下擺,整件巫袍如同被驕陽點燃,迸發出奪目耀眼的金光。

烏金袍,看似用最普通的絲絹縫製而成,但內里卻藏有一層黃金製成的金衣。外層的絲絹採用了變換經緯線的特殊織法,讓烏金袍只有在太陽直射的情況下,才會熠熠生輝。

站在我面前的晉侯驚呆了,他身旁白須飄飄的史墨垂目而笑。

獻酒、獻牲、獻食,一套複雜的禮儀之後,便輪到我代替天神向晉侯贈飲答謝。

晉侯俯身在我身前跪下。頃刻間,高壇之下的所有人,包括趙鞅、智瑤在內,全都俯下了身子。

觸目所及之處是大片大片黑壓壓的人頭,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朝我撲面而來。鼓樂在這一刻停息,新絳城外的原野上眾人皆伏,只我一人高高地站在祭壇之上。我忽然覺得害怕,我想要伸手抓住點兒什麼,但身邊卻只有一縷觸不到的青煙。

恍惚中,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月白色身影。他遠遠地迎著風站在人群之後,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卻感受到了他溫暖的目光。

是他發現了我這塊醜陋不堪的銅石,是他在我身上敲下了第一記錘音。

將軍,如今你眼中的這一幕是你高興看到的嗎?這,便是當初你想要為我編織的未來嗎?像這樣,站在萬人之上……

我怔怔地望著遠處的伍封,他仰頭看向我,然後一撩下擺,俯身跪了下去。

那一瞬,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阿拾,認命了吧!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心裡已再無恐懼,再無彷徨,再無激動,再無欣喜。

「賜——」

禮官一聲高呼,鼓樂之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的祭祀出奇地順利,祭壇之上那金光閃閃的身影成了天神降臨的絕佳證明。目睹這一神跡的人們奔走相告,他們說,晉國的災難終將結束了。

正如史墨所預料的,祭禮上的神跡讓百官、黎庶都記住了巫士子黯的名字。可他們不知道的是,祭禮結束後,那個閃耀著金芒的神子便病倒了。

病了三日,睡了三日。

睡醒,窗外已是昏黃一片,派去城外接四兒和無邪的馬車依舊沒有回來。

伯嬴出現的時候,我正獨自坐在屋檐下望著金紅色的落日出神。

伯嬴告訴我,她和伍封的婚禮就定在下月十五。半個月前,伍封帶領的秦國迎親隊伍已經到了晉國西境。

那日,在祭壇上看見伍封時,我就已經猜到了這個消息,只是沒想到他入絳觀禮竟沒有告知伯嬴。

「貴女今日來是想請師父占卜離晉的時間嗎?」我給伯嬴倒了一杯清酒,自己陪著喝了兩口熱水。

「離晉的日子和時辰之前都算好了。今日來,是想求太史贈一道得子的咒符。」伯嬴端起酒杯仰頭飲盡,喝完又把杯子往前遞了遞,「子黯,我聽說伍將軍在秦國還有個兒子,你可見過?可好相處?我這剛嫁人就當娘,心裡慌得很。」

「將軍有一個兒子叫伍惠,但平日不住在雍城,貴女無須多慮。」我微笑著替她斟滿酒杯。

「這就好。」伯嬴長出了一口氣,自嘲道,「說了你可別笑話我,我這都有兩日沒睡覺了,心裡慌得很。原以為女人到了我這年紀,什麼都看淡了,沒想到事到臨頭還是會害怕。」

「等貴女過幾日見了將軍,心裡自然就踏實了。」

「我原本早就想來找你說說話的,都是那代國來的死胖子把我給鬧的,耽誤了這麼多天。」

「代國來的胖子?」

「就是卿父請的一個賓客,這幾日老纏著我帶他東逛西逛,煩死人了。哦,對了,我今日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

「燭櫝府上那個不要臉的妾室幾天前死了,這回他們府上總算是消停了。」

「我聽說了。只是苦了燭大哥……」

「有什麼好苦的?男人忘性大,等過兩年讓瓊女再給他娶兩個貌美的妾室,生幾個鬧騰的孩子,他一準就忘了。對了,你什麼時候去齊國找無恤?」

「明日一早就走。」

「明日我手頭有一批齊國虹織坊的絹絲要到,上回運來的顏色太鮮就全都做了我的禮服,這會兒特地訂了些素淡的顏色,打算到時候帶去秦國給將軍做幾身舒服的儒衣。」伯嬴說話間已經在我的水杯里倒上了清酒,「今天同我喝一杯,明早就不去送你了。」

「謝貴女。」我含笑端起杯子,仰脖悉數飲下。

「紅雲兒託付給你照顧,將軍那裡你可有什麼話要我代傳的?」

我因為隱瞞了伍封入絳的消息心裡總有些異樣,所以當伯嬴提起伍封時,稍稍有些獃滯。

「沒有就算了。子黯,謝謝你的酒,我們後會有期!」伯嬴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從小僕手裡接過了馬鞭,「我走了,別送!」

「貴女珍重。」我站在院中朝她俯身行了一禮。

伯嬴用力點了點頭:「放心,我們會好的!」說完大踏步走了出去。

是啊,他們定會一生一世好好的。

我在屋檐下站了一會兒,夕陽為整座太史府染上了迷濛的橘紅色。這抹濃色是離人的顏色,每當遇上這樣的黃昏,我的心裡總會泛起一絲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愁緒。

暮春已過,初夏新臨。

我辭別史墨,帶著四兒和無邪在萬籟俱寂的清晨離開了新絳。

當馬車經過城外那座高聳的祭壇時,四兒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她問,阿拾,那是不是一個女人一生能夠站到的最高的地方?

我順著她的視線仰頭望去,是啊,這也許是我這一生所能站到的最高的位置。可是,那個位置給我留下的只有一種無法挽救的孤獨,彷彿平日親近的、在乎的東西在萬人皆伏的那一刻全都離我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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