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然女亂心

史墨的醉話我聽不懂,可他眼角渾濁的眼淚卻叫我心疼。我喚來小童一起把喝醉酒的史墨扶上了床,然後自己暈暈乎乎地回到了澮水邊的院子。

喝醉了的史墨迷迷糊糊地說了很多,他說他這輩子做了很多錯事,原以為老了就會忘了,誰知年紀越大,春風得意的事忘了不少,這輩子犯下的錯卻記得越發清楚。他說他想要償還,可他虧欠的人都已入了黃土。現在,他只剩下了我。也許,我是他這一生唯一一個可以彌補、更正的錯誤。

史墨的醉話我聽不懂,可他眼角渾濁的眼淚卻叫我心疼。我喚來小童一起把喝醉酒的史墨扶上了床,然後自己暈暈乎乎地回到了澮水邊的院子。

四兒和無邪一路走了那麼多天,也都累了,因此三人沒等天黑就各自上床睡覺了。

我這一覺睡得很沉,四兒什麼時候起的,我全然沒有發現。等我迷迷糊糊推開房門時,日頭已經升到了中天,門外的院子里竟俏生生站了五個身材窈窕的美人。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四兒。

「今早趙府派人送來的,說是給巫士犁田種葯的婢子。」四兒看了五個嬌滴滴的美人一眼,附在我耳邊低聲笑道,「天未亮她們就站在門口了,差點兒沒被出門練劍的小狼崽當刺客砍了。」

把趙鞅賞他的女樂送給我犁田種葯?虧他想得出來!

「你們都會些什麼?」我走到院中,在五個美人身邊轉了一圈。

「撫琴,歌舞。」

「會犁田嗎?」

五個美人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地搖了搖頭。

「識得草藥嗎?」

五個人獃獃地看著我,彷彿沒聽懂我的話。

「你們既不會犁田又不會種葯,我強留著你們也沒什麼用。給你們一人兩金,離了我這院子,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吧。」我轉頭對四兒道,「去拿十金給我,另外再給她們一人裝一袋粟米。」

「巫士要放我們走?」一名黃衣女子似是不敢相信我的話。

一個出色的女樂若是賣給教坊起碼能值二十金,五個便是百金。因而,她們對我的放人之舉很是不解。

「得一個自由身不好嗎?還是你們願意留下來跟我學種葯?」

「謝巫士賞!」一聽要學種葯,其中四人連忙跪地稱謝,只有一個身穿蔥綠色短衣、桃紅色襦裙的女子仍舊立在原地。

「你要留下來?」我笑問道。

「請巫士將奴退還給趙氏無恤。」綠衣女子跪地高聲央求。

四兒這時剛好拿著錢袋和米袋出來,一聽到綠衣女子的話,立馬拔高了嗓門呵斥道:「好大膽的賤婢!趙家子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其他四個女樂見情形不對,連忙扯了扯綠衣女子的袍袖。

黃衣女子把頭磕在地上,戰戰兢兢道:「巫士切莫惱怒。然女這人心眼兒死,腦子實,肯定是還沒明白巫士的話。然女,巫士這是要還我們自由身呢,還不快道謝!」

「奴與趙家無恤幼年相識相知,還請巫士成全!」然女挺起身子一臉無畏地說道。

她這話似芒尖在我身上狠狠地扎了一下,使我既痛又酸,心口還有些發堵。

「四兒,把東西給她們吧。」我看瞭然女一眼,轉身離去,可還未等我走上台階,耳邊再次傳來然女執著的請求。

「請巫士成全!」

「其他人都趕緊給我走,然女留下吧。」我說完,頭也不回地進了房。好你個趙無恤,你倒是大方,把舊相識都送到我這兒來了!我用濕絹布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把,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

「四兒,我要去趟趙府,今日不用給我備晚食了。」我用玉冠把頭髮束好,快步走出了院門,然女忙不迭地跟了出來。

趙府的馬車一直停在門外,見我出來了,車夫連忙從車上跳了下來:「拜見巫士!」

「回趙府。」我說完徑自坐進了馬車,然女隨後踩著車夫的背也上了馬車。

「你今年幾歲了?」我看著車外飛掠而過的風景隨口問道。

「二十有一。」然女恭聲回道。

「你二十一歲了?」我轉頭細細地打量瞭然女一番,見她雪膚朱唇,眼若點漆,看上去與十六七歲的少女並無兩樣。

「你與無恤相識時,他還是個馬僮吧?」

「嗯,我幼時常與他玩在一處,他幫我打水,我幫他割馬草。」然女點了點頭,臉頰上漸漸升起一團紅雲。

「既然你們有這麼深的情分,他為何會把你送到我這兒來?」我忍下心中酸澀,問道。

「自卿相認無恤是親子後,無恤便去了秦國為官,我們多年未見;他昨夜宴席上又飲了許多酒……」然女說話間兩道秀眉輕輕一皺,雖只有一瞬卻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我眼中。

好一個痴情的女子,竟心心念念了他那麼多年。

然女的出現,讓我察覺到了一個被自己忽略了許久的問題。通常男子行了冠禮之後就會迎娶新婦,但無恤早已落冠,院中卻連個服侍起居的侍妾都沒有。一來二去,我便忘了,有朝一日他也是要娶妻納妾的。

早前因為無恤出身卑賤又不受卿相的重視,所以沒有人給他送女人,也沒有貴族願意把自家女兒嫁給一個不得寵的庶子為妻,但此番從晉陽城回來之後,無恤儼然成了趙家最受趙鞅器重的兒子。將來送他女樂的人會越來越多,想把女兒嫁給他的人也會越來越多。如果真是這樣,那到時候我當如何自處呢?

「巫士,我們到了。」然女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眼一看,馬車已然停在趙府門口。

「巫士,你不下車嗎?」然女試探著問了一句,見我沒有反應,便急不可耐地掀開帷幔跳了下去。

相比然女的急切,我突然有了一股想要奪車而逃的衝動。

「阿拾?」就在我百般猶豫之時,車幔卻被人一把扯開了。「明夷說看見你了,我還不信呢!」一襲湖藍色交領深衣的伯魯站在馬車旁笑得一臉燦爛。

「明夷?」我往伯魯身後看了一眼,只見久未見面的明夷穿著一件白底綉墨色石蘭的巫袍臨風站在府門口,髮絲飛揚,袍袖盈風,依舊是一副顛倒眾生的仙人模樣。

「明夷什麼時候來的新絳?你們剛從府外回來?」我收起煩亂的心緒,微笑著跳下了馬車。

「他來了沒兩日,我們剛剛一起去騎了會兒馬。我啊,可是有好些年沒有騎馬了!」伯魯笑著攜了我的手朝明夷走去。

然女見狀連忙跑了過來,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伯魯注意到她,好奇道:「這是你新收的婢女嗎?怎麼不見四兒那丫頭?」

「這是卿相昨日賜給紅雲兒的女樂,他今早派人送到我院里,說是幫我犁田種葯的。」

「原來是這樣,那你把人留在城外葯田就好,怎麼反倒把四兒丫頭舍下了?我可是有些日子沒見著她了。」

「然女說她與紅雲兒是舊識,求著我把她送還給紅雲兒呢!」

伯魯聞言停下了腳步,就連一旁低頭走路的明夷都忍不住轉頭打量瞭然女一眼,然後似笑非笑地扔了一句:「好個沒眼色的女人。」

「阿拾,這事兒你得聽我的。趁現在沒見著紅雲兒,趕緊給幾個錢把人打發了。」伯魯沉下臉色認真道。

「為什麼?」我剛開口,然女已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高聲道:「請世子成全!」

「你看吧,她這是鐵了心要跟著他了,我有什麼辦法?」我看了地上的然女一眼,酸酸道。

「行了行了,起來吧。」伯魯朝然女揮了揮手,冷下臉道,「這會兒求得厲害,待會兒見了他,你可別後悔。」

我在伯魯院中坐了沒多久,無恤便來了。他今日穿了一身紫棠色的細麻夾絲夏服,腰間系了同色的腰帶,頭髮還有些濕,因而沒有束起,只隨意地披在肩上。無恤平日里穿衣非青即墨,這樣紫中帶紅的顏色雖是第一次見,卻是奪目地好看。

「你怎麼不來找我,倒躲到兄長這兒來了?」他笑著坐下,一隻手自然而然地就來尋我的手。我不著痕迹地避開,只低頭小口抿著杯子里的酒。

伯魯咳嗽了兩聲,笑道:「我可是有幾月沒見到她了,你才短短半日不見,怎麼就披頭散髮地追到我這兒來了?實在是沒出息啊!」

「昨日醉得太厲害,怕早上一身酒氣熏到她,就想先洗洗,沒想到她這會兒就來了。」

「那醉得的確厲害,難怪沒認出舊相識就糊裡糊塗地送到我那兒去了。」我看了無恤一眼,淡淡道。

「什麼舊相識?巫士可有解酒湯,賞我一碗吧!」無恤揉著眉心可憐兮兮道。

「奴家這就去熬。」一旁的然女突然開了口。

「你是誰?」無恤這時才看見坐在一旁的然女,他沉下臉色呵斥道,「我與巫士說話,哪裡容得你插嘴!」

「紅雲兒,你可看仔細了再說話。」明夷垂目輕笑,兩根玉指輕捏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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