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攜手同歸

他早就和我說過,讓我不要為他籌謀,讓我什麼都不用做只是陪著他,我自己早上也剛剛抱怨過,說要撒手不管好好休息幾日。他陪了我一下午,只談齊地的大海,海上的日出,卻完全沒有提及安頓難民的瑣事。

這一次地動把原先就傾斜的房子震倒了大半,但幸在沒有人遇難,只有幾個當時爬在屋頂上修房子的工匠摔斷了腿,還有七七八八像小九這樣被砸了腦袋、砸了背的人。地龍這麼一鬧,祭禮就被迫提前了兩天。

第二日清晨,晉陽城飄起了細雨,頭頂的天空被灰白色的雲層覆蓋,腳下的泥土泥濘不堪,但這絲毫沒有阻擋眾人對祭禮的熱情。城內的住戶和城外幾個村子的庶民早早地就等在了祭壇前,等我穿戴整齊走上祭壇時,下面已經跪了一片黑壓壓的人。

我這次來晉陽,趙鞅給我的任務是祭祀請神,消除災禍,因而他特地命人為我趕製了一件「千羽袍」作為此次祭祀的祭服。「千羽袍」,顧名思義,就是用上千根鳥羽縫製而成的長袍。它比一般的外袍長了兩尺,腰間沒有系帶;所用材料,從雲雀肚下的絨毛,到雉雞尾上的錦羽,從鷂鷹翅上的硬羽,到黑鴉頭頂的軟羽,窮極凡間鳥羽。整件巫袍精工細作,色彩斑斕,遠遠望去像是七彩雲霞落入了人間。但讓我最吃驚的,卻是縫在巫冠上的三根天青色長羽,據說那是神鳥青鸞的羽毛,可以助巫士通達神靈。

披羽衣兮翱天際,破浮雲而上求。

趙鞅送我這件「千羽袍」,是想讓我這「神子」為他飛升九重天,請天帝降福。所以,剛收到這件巫袍時,我惶恐大於驚喜。可如今,看著壇下這群飽受災難的人,我卻期望這「千羽袍」真的能帶我通達神靈。

我在祭壇正中站定,身後的銅鼎里燃著降真香,青煙繚繞,香氣盈鼻,壇下千人鴉雀無聲。我閉上眼睛,輕啟口唇,一曲讚美天地山川的祭歌帶著神秘的音節從我口中流瀉而出。

神啊,即便我不是你的寵兒,也請你聆聽我虔誠的祈禱,請收起你的怒氣,照拂你的子民,接受我們的奉獻……

細雨之中,眾人隨我高聲吟唱著從遠古流傳下來的祝歌,蒼涼的歌聲帶著先民對自然的崇敬回蕩在祭壇的上空。

當所有的儀式完成之後,一輪朝陽驅散了密雲,在空中掛起了一道七彩的虹橋。那道虹飄浮在晉陽城的上空,在它之上是一碧如洗的藍天,在它之下是沐浴在陽光里的晉陽城。我的心裡驀地湧起一股無法抑制的激動,在淡金色的光芒中,我彷彿看見一座嶄新的、迷人的城池在廢墟上拔地而起。

人們望著七彩虹橋歡呼雀躍,他們擁抱、奔跑,我看著他們的笑臉,竟感動得落下淚來。

「我的神子,你剛剛哭什麼?」祭禮結束之後,無恤帶著我坐在晉陽城的城牆上。

「不知道,也許是感嘆他們在遭遇了這樣的劫難後還能笑得那麼開心。」

「你不嫌他們低賤?」

「不,他們比我高貴。紅雲兒,我剛剛在想,如果我真的是神子那該多好,那樣我便可以為天下蒼生祈福。」

「我倒希望你不是神子。」無恤望著晉陽城外的曠野輕聲道。

「為什麼?」

「你心裡若裝了天下蒼生,如何還能有我的位置?」

「紅雲兒實是個心胸狹隘之人,我當初一點兒都沒看錯。」我看著他揶揄道。

「阿拾,昨天晚上你可來找過我?」無恤轉頭問我。

「嗯,當時你正與郵大夫議事,我就沒進去。」我把視線從他臉上移開,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來過了?門口的衛兵告訴你的?」

「嗯,你找我可有事?」

「沒事,就想問問咱們什麼時候回新絳。」我不敢看無恤的臉,因為我怕被他發現,我撒謊了。

昨夜,我原是燃了一腔怒火跑去質問他的,但到了門口卻又退了回來。

這事的起因還要從無邪說起,他這個狼王自打從猴頭山回來之後,行獵的癮頭就被重新勾了起來。他自請每日上山為大家捕獵改善伙食,我們自然不會反對。但昨日,他從城外回來時,卻拎了一隻鷂鷹,神秘兮兮地交給了我。

這鷂鷹的頭頂有一撮白毛,尾羽上也有一半白毛,我之前在無恤房裡見到它時還嘲笑過它未老先衰長了白髮,因此一眼就認出了它。我本想責罵無邪獵殺了無恤的鷂鷹,結果無邪卻從鷂鷹腳上解下一根小竹管遞給了我。竹管里藏了一小塊絹布,上面只寫了四個字:「葯而墜,亡。」

葯,下藥?亡,何人亡?無恤為什麼要這麼偷偷摸摸地用鷂鷹來傳遞訊息?我越想越惱,倒不是為他殺了什麼人而惱怒,只是今天下午他還與我膩在一處,一副只談閑事不談政事的樣子,結果背地裡瞞著我,連殺人的勾當都做完了。這種被隱瞞的感覺,讓我很不是滋味。

我翻來覆去折騰了半宿卻怎麼也睡不著,最後氣呼呼地披了件外袍直衝到了他院子里。可當我站在他門外,聽到他和郵大夫說的話時,心頭的火氣瞬間就熄滅了。

他早就和我說過,讓我不要為他籌謀,讓我什麼都不用做只是陪著他,我自己早上也剛剛抱怨過,說要撒手不管好好休息幾日。他陪了我一下午,只談齊地的大海,海上的日出,卻完全沒有提及安頓難民的瑣事。如今,夜半時分,他居然還在和郵良商討如何為晉陽城民免除一年徭役的事。而我,卻要為了他的體貼去責問他,想到這裡,我羞愧之下立馬退了出來。

「阿拾?你有在聽我說話嗎?」無恤捏著我的下巴把我的臉轉了過去,「你這丫頭到底在想什麼啊?說著說著就出神了。」

「你剛剛是說五日後回新絳嗎?」我笑著問。

「嗯,有尹鐸和郵大夫在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你讓四兒趁這兩天趕緊收拾一下行李,草藥什麼的都交給尹鐸府里的巫醫吧!」

「嗯,知道了。只是我怎麼覺得尹鐸和郵老頭兒有仇啊?他們倆一見面就吵,我們走了以後不會出什麼亂子吧?」

「他們倆的仇結了多年了,但那是私仇,於公郵良還是很欣賞尹鐸的。當年卿父因修築壁壘的事要殺尹鐸,還是郵良勸住的。」

「公私分明,這麼說,郵老頭兒還是個通達之人。既然如此,我也不用擔心他會為了小白的事公報私仇了。」

「千里神駿竟取了個這麼個不入流的名字,也難怪郵良數落你。這次回新絳,我們要坐船,你的小白就先留給郵良照顧吧。」

「嗯,也只能這樣了。出來都快三個月了,連晉陽城的草都綠了,新絳這時候該是花團錦簇的好時節啊!不知世子他們怎麼樣了。」

「我聽說除了四哥和六弟,我那幾個庶出的兄弟也都回了新絳。這個世子之位,他們怕是要爭得你死我活方肯罷休。倒是兄長卸了一身重擔,說不定已經吃成個胖子了。」

「胖子?」

「我沒同你說過,兄長沒當上世子那會兒可是個白|嫩嫩的大胖子?」

「……」

我與無恤原先的計畫是在晉陽城待上半年或者一年,等工匠們把城裡塌陷的房屋都修好,等晉陽城外的良田都有收成了,再帶著工匠和徵收的田稅一起返回新絳。但是,因為趙鞅的來信,我們的計畫被徹底打亂了。無恤那邊被亂石、泥土堵塞的溝渠還未挖通,山上伐來的木頭還堆在城外,我這邊草藥供應跟不上,最近一次新增的傷員都還來不及處理。因而,待在晉陽城的最後五日,我們兩個根本沒有時間見面,從天未亮開始,要一直忙到深夜才能小睡一下。

在我忙得天昏地暗之時,偏偏還有個甩也甩不掉的小九,天天跟在我身後,求我帶他回新絳。

「你求我有什麼用?只要四兒同意了,我把她留在這裡或是帶你去新絳都沒有問題。否則就算你磨破了嘴皮子,我也不會帶你走。」我從水井裡打了一桶水,徑自沖洗著草藥根部的泥沙。

小九一把奪過我手裡的草藥,一邊洗一邊討好道:「四兒姐姐現在是沒看到我的好,等過兩年我再長高點兒,長壯實點兒,她就會喜歡我了。巫士,你就帶我走吧,我什麼活兒都能幹,你只要給口飯吃就行。」

「我倒是不缺你一個人的口糧,就怕我帶了你,四兒嫌我多事,你以後見著了四兒喜歡的人又要自鄙。」

「四兒姐姐喜歡的人長什麼樣?」小九猶猶豫豫道。

「他啊,少年時俊俏溫雅,長大後冷峻沉穩,劍術好,心地也好。你看看你這短手短腳的模樣,我勸你還是算了吧!」

「不行!」小九把頭一昂,賭氣道,「巫士,如果你不帶我走,我現在就去告訴城裡的人,說你明天就要走了。」

「到了明日他們自然會知道,你現在去說又有什麼差別?我不同你說了,隨便你說什麼、做什麼,反正我不會帶你走。」我把洗凈的草藥抓在手裡甩了甩水,撇下小九進了房。

「巫士,你不要後悔!」小九在院子里嚷了一聲,撒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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