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賑災撫民

多報七十戶!少交一百石!

這個人是在同我開玩笑嗎?如果他不是在開玩笑,那我可不可以當作沒聽見?這種事,沾了便是要殺頭的啊!

晉陽城的修葺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猴頭山上的匪盜卻再也沒有出現。

無恤派黑甲武士上猴頭山搜尋了一遍,但無功而返。我自己也借採藥之名瞞著無恤,帶著無邪和小九上過一次山,但是除了找到有人燒火煮食的痕迹外,一個匪盜都沒見著。那群匪盜帶著一百多個新招募的男丁就這樣消失了。

如今這世道,活不下去的人湊到一起佔一處山頭,打劫來往的客商、落單的士族,倒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辦事如此乾淨利落的卻很少見。

無恤擔心此事背後另有玄機,因此昨日一早就帶著無邪、小九和趙家的黑甲武士一起上了猴頭山,城裡的監督事宜全都交給了郵大夫。

是夜,我和尹鐸坐在糧倉旁的一處矮房內,統計著這次地動的傷亡人數。

「巫士,瘋子為什麼總叫你阿拾?」尹鐸一邊拿刀削著竹片,一邊問。

「阿拾是我的小名,城尹如果願意也可以叫我阿拾。」我蹲在地上,把這些天用來登錄傷亡人數的木板按著時間早晚排了個序。

「好。」尹鐸停下手裡的活兒,小心翼翼地問道,「阿拾,你和無恤認識多久了?你們兩個……你知道,兩個男人他……他再恩愛也不能生孩子啊!」

我手上的動作一遲,抬頭大笑道:「城尹,你誤會了。我和無恤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才,做孌童太可惜了。」尹鐸把手裡的工具一放,惋惜地看著我。

我一聽這話沖尹鐸笑道:「城尹,我是女子,做不了孌童的。」

尹鐸的臉騰地一下漲紅了,他圓瞪著眼睛看著我,剛想張嘴說話卻突然打了一個冷嗝:「呃——你說你是女的?呃——」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我以為你早看出來了。」

尹鐸捂著嘴,一直不停地打嗝,我站起身來歉疚道:「抱歉,嚇到你了。我去給你燒點熱水……」

「不用不用,呃,我先出去一下,呃,馬上就好了。」尹鐸捂著嘴逃命似的沖了出去,我低頭偷笑了兩聲,俯下身子繼續之前的工作。

晉陽城原本有國民兩千餘戶,但此次地動傷亡眾多,因此要統計出一個新的數字上報給趙鞅,趙鞅手下負責徵收田租的官員再根據具體的情況,定出今年晉陽城需要上交的糧食、布匹以及錢幣的總額。

普通士族靠自己的才智、武功從家主那裡獲取報酬,維持生計,而像趙鞅、智瑤這樣的卿族,則要靠封地采邑的收入來招募能臣、賢士,擴大宗族的勢力。所以,像晉陽城這樣擁有千戶以上國民的城池,對於趙氏一族來說,既是重要的軍事壁壘,也是主要的經濟來源。

晉陽城遭了災,但今年的田地依舊要耕種,歲末的稅糧也還是得上交。我和尹鐸如今能做的就是把倖存成年男丁的數量、成年女子的數量和老幼人數全都報給新絳的官員,爭取能把晉陽城明年要繳納的稅糧總額再減下來一些。

「對不起,我剛剛失態了。」約莫過了兩刻鐘,尹鐸重新推門走了進來。

「無妨的,我都已經算好了,明日你就可以派人把結果送到新絳去了。」我把寫了最後結果的竹片遞給了尹鐸。

尹鐸接過去看了一眼,揣入懷中,微笑道:「這一份我自個兒留著,卿相那兒咱們把傷亡戶數再多報個五十戶。回頭我再寫一封信,最好還能求卿相免了今年晉陽城國民的徭役。」

「你瘋了!謊報傷亡數據,被卿相知道了是要殺頭的。」

「不怕,這事兒我早些年就干過,卿相那時候沒殺我,這回也不會要了我的命。」尹鐸拿出一卷空白的竹簡,皺著眉頭道,「你說,要不幹脆多報七十戶?說不定今年就能少交一百石的糧食。」

多報七十戶!少交一百石!

這個人是在同我開玩笑嗎?如果他不是在開玩笑,那我可不可以當作沒聽見?這種事,沾了便是要殺頭的啊!

「城尹,你怎麼能拿自己的性命做這樣冒險的事?要是有人在卿相面前說你借天災中飽私囊,你當如何?」我努力想要規勸尹鐸放棄這個可怕的想法。

「因為董大夫留下的遺言,我十三歲就做了晉陽城尹。九年來,沒有多拿一捧俸祿以外的糧食,我行得正,不怕那些小人去說。就多寫七十戶吧,這樣晉陽城的災民今年的日子就能好過些,等到了歲末,最好還能勻出點兒錢替死去的人做場祭祀,安撫一下亡魂。」

昏暗的火光下,尹鐸那張孩子般的臉寫滿了倔強和執著,我想起這些日子在晉陽城看到的、聽到的關於他親民愛民的一切,忽然覺得他原本清瘦的身影高大了許多。

「你等等,讓我把損毀房屋的數量和遇難男丁的人數再改改。嗯,發出去的錢糧數目也要改一改。」

「不用這麼麻煩了吧?」

「我既然勸不了你,就只能做你的同謀了。你不怕死,小女子卻怕得很。這數目必須要改,等我改完了,包管新絳那邊的人看不出紕漏。」尹鐸的心思其實我很明白,農戶們上交了田租之後,通常只能餘一點點糧食過冬,但如果此時多報幾戶傷亡,晉陽城的人就可以少交一些田租,那多出來的糧食就可以保證在地動中活下來的人不至於在這個冬天因為饑荒而死去。

「看不出來,那是最好不過了。對了,阿拾,我聽說趙家的大子被卿相流放到北面的平邑去了,這事兒可是真的?」

「嗯,晉陽城現在又回到了卿相手裡,之後要交給誰還沒定。」我拿筆在竹片上新寫了一組數字交給尹鐸,「這樣就行了,你明天派人送去新絳吧!」

「好。」尹鐸把竹片接了過去,捏在手中,小聲試探道,「趙孟禮這次被流放,莫不是他對世子下手了吧?」

「你是從哪兒聽來的?無恤說的?」

「晉陽城本是卿相交託給趙孟禮的采邑,他被流放自有人會給我發公函,只是公函里沒提到流放的原因。不過像他這樣的人,有野心,又有卿相的偏寵,怎肯久居人下?謀刺世子是早晚的事。」尹鐸一副瞭然的模樣。

「你既然早就看出來了,怎麼不早些提醒卿相?」

「無恤那瘋子,十幾年前就看出來了,他都沒說什麼,我何苦討這份苦差事。」

「十幾年前?他還在當馬奴的時候?」

「嗯,那時候趙孟禮派人給世子的馬餵了毒蘑菇,那馬顛得恨不得飛上天去。幸虧無恤那時死命拉住了韁繩,不然世子就算沒摔死,也得去掉半條命。」

「還有這種事……」

「不過,無恤那瘋子也算因禍得福了吧。世子自驚馬之後,就一直把他帶在身邊,沒想到,他居然也是卿相的兒子。」

「城尹,無恤小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好奇道。

「他呀,愛吵,愛鬧,愛打架,腦子聰明,鬼點子也多。他闖禍,我和董舒替他背黑鍋。」

「董舒?」

「董大夫的小兒子,當年我們三個最是要好。後來董大夫一家出了事,他就不見了,說起來我們也有好些年沒見了,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

「董大夫也算是對趙氏有恩的人,我聽說卿相破例把他的靈位放進了趙氏的宗廟,使之世世代代接受趙氏一族的祭祀供奉。」

「當年若不是董大夫提醒卿相早做防範,趙氏一族恐怕已被范氏、中行氏誅殺殆盡了。唉,不說了。」尹鐸說起董安於時一臉悲傷,「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沒事,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我擺了擺手站起身來,「為晉陽城祈福的祭祀我已經安排好了,只等三日後無恤他們從山上回來就可以進行了。」

「甚善,那就有勞巫士了。」尹鐸起身行了一禮。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悶響,緊接著就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

「你別動,我去看看。」尹鐸神情一凜,拔出腰上的佩劍潛到了門邊。

我心中一緊,抽出鞋靴里的匕首,快步跟了上去。

「不好!有人劫糧!」尹鐸趴在門縫上往外瞅了一眼,大驚失色。

「先看清有幾個人……」我話沒說完,尹鐸已經推門沖了出去。

門外,天上的明月被烏雲遮去了光芒,視線所及之處漆黑一片。只有糧倉外的地上扔了一支幾欲熄滅的火把,火光照到的地方,四個看守倉門的士兵已經癱倒在地。

「來人啊——有人劫糧——」尹鐸高喊著,一個箭步衝過去拾起了地上的火把。

「城尹小心!」我借著火把的微光看到兩個黑影飛快地朝尹鐸撲了過去。

尹鐸彎腰一避,兩道劍光閃過,他手上的火把瞬間被砍成了兩段,著火的一端在泥地上滾了兩圈,倏地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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