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寒夜驚魂

我話說完,車裡沒有一點兒動靜,倒是趕車的車夫陡然抬起了臉。那是一張變了形的臉,額頭中央的骨頭高高地凸起,下巴尖尖的,歪向一邊,稀疏的眉毛下是一雙陰森可怕的倒三角眼睛。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像是從鬼域里爬出的怪獸。

這世上有些事情,你明明知道卻說不得,因為你膽子太小,怕引火上身。

趙鞅的秉性我還沒摸透,如果現在貿然跑去同他說:「喂,卿相,你的庶長子想殺你的嫡長子呢!」這無疑是自尋死路,他便是要殺我,我也怨不得他。但此次中毒事件牽扯到晉國智氏,茲事體大,我又不能不告訴他。那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讓別人去說。這人不能是趙無恤,因為趙鞅會懷疑他的用心。這人必須得是讓趙鞅信服的人,而且與趙家諸子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想來想去,除了史墨之外,就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選了。

當夜,我拎了一盞紗燈,簡裝夜行進了史墨的院子。

小院內,黃木製的糊紗推門大開,史墨正閉目端坐在屋檐下。他彷彿早就料到我會來,還特地在身旁鋪了一張長絨的白毛氈席,席旁放一方小案,案上擱了一個燃著炭火的小爐和一壺剛剛熱好的、香氣四溢的九醞。

「師父怎麼知道今夜我會來?」我搓了搓凍僵的手,脫了鹿皮靴,在他身邊坐下。

史墨緩緩睜開眼睛,替我斟了一耳杯熱酒:「你若是為了趙家大子的事來找我,喝了這杯酒就回去吧!早些時候,無恤已經來找過我了,這事我也已經同卿相說過了。」

「他已經來過了?他說什麼了?」我就著雙耳杯飲了一大口酒,熱過的九醞入口燒舌,卻極暖肚子,只喝了一口便散了我周身大半的寒氣。

「他想讓我說的,自然和你要說的一樣。這次智氏宴會,趙孟禮去不得。」

這個紅雲兒,動作也太快了!

「那他可說什麼緣由了?」我伸出凍得發紅的雙手,一邊烤火一邊問。

史墨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沉下面色道:「進屋把為師的鹿裘拿來!」

「唯!」我急著要聽無恤打壓趙孟禮的理由,起身衝進屋拿了鹿裘又趕忙沖了出來,一把蓋在史墨背上。史墨回頭瞪了我一眼,揪下裘衣塞到我懷裡:「穿上!別凍出病來添亂!」

「啊?」我抱著鹿裘低頭瞧了瞧自己,今夜出來急,竟忘了穿夾袍,難怪一路上冷得厲害。

我裹好裘衣坐下,史墨這才徐徐道:「無恤告訴老夫,他已查實公子啼身旁自裁謝罪的侍衛突早年受過智氏的恩惠,送水的小婢子也有親妹在智府為婢,雖然他現在無法證實智氏直接參与其中,但大子孟禮極有可能成為智氏攻擊趙氏的把柄,所以此次宴會,趙孟禮去不得。」

「那卿相怎麼說?」

「卿相已經決定此次宴會帶無恤同去。」

「真的?!」

「你替他高興?」

「那是自然,紅雲兒善良聰慧、有情有義,比那大子趙孟禮強了不止百倍。卿相早該看到他的好。」我絲毫不掩藏自己的喜悅。

「善良聰慧,有情有義?小丫頭,你認識的趙無恤,和我認識的怕不是一個人啊!」史墨取了案几上的長柄玉質貝形勺給自己斟了一杯熱酒,然後攤出一手,「我要的東西你可帶來了?」

我神色一凜,忙從懷中掏出那隻雙頭雀鳥交到史墨手上:「這是師父要的東西,也請師父信守當日對弟子的承諾。」

我與尹皋學習占星術的第二日,史墨就知道了我眼睛的異象。他那夜來尹皋院中看我,語氣、神情頗為古怪。之後,他收我為徒,我就找機會向他詢問了自己的身世。可他卻要我找到一隻他當年送給夫子的雙頭雀鳥,用陶鳥來換他知道的關於我的一切。

史墨接過雀鳥緊緊地握在手心,他神情緊張、猶豫,原本從容淡定的眼神開始變得有些紛亂。我正欲開口安撫他,他卻突然將陶鳥放在案几上,一掌拍碎了那隻讓他魂牽夢縈了三十年的雀鳥。

「師父!你……」

史墨的右手嵌滿了碎陶片,可他聽不見我的聲音,他低垂著眼瞼,在他消瘦凹陷的面頰上有兩塊骨頭因為緊咬的牙關高高地隆起。在那堆破碎的陶片中儼然藏著一條細長的白絹布,絹布上墨跡斑斑似有書寫。史墨用蒼老乾枯的手捏起布條看了一眼,只一眼,他眼底的陰影里便生出了一絲不可言狀的苦色。那凄苦的顏色如一層黑霧瞬間爬滿了他頹然的面龐,吞沒了他最後一點兒驕傲。

白絹布條上的字跡是誰的?三十幾年前,他們三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夫子的故事我已無從猜測,如今逝者已逝,這背後的秘密,也就只有史墨一人知曉了。

「師父……」我想要伸手查看史墨受傷的右手,他五指一握,將那白色的布條死死地捏進了手心。

「阿拾,你能否答應為師一件事?」史墨以手支案,勉強撐起了自己的腰背。

「弟子恭聽。」

「待我百年之後,就讓人把我葬在澮水邊竹林里吧!挨著你夫子的墓,就在那棵刻了字的翠竹下面……別讓他們把我葬在公陵旁,我死後不想再侍奉任何人。」史墨的聲音因哽咽而嘶啞,我喉頭一緊,端正身子叩首應道:「弟子敬諾!」

「好,你既給了我要的東西,那你想知道什麼,便問吧!」

悲哀的深夜下起了小雪,稀稀落落的雪花乘著冬夜的寒風斜斜地飛進屋檐,落在階前,落在已經冰涼的酒液里。史墨和衣端坐著,我從脖子上解下貼身的玉環放在他面前,他微微側首隻略掃了一眼便道:「這是狐氏一族的玉佩,相傳乃周王子狐之物,原是組佩,有陰陽雙環相扣,這是其中一環。」

「狐氏一族可有月下碧眸的傳說?」我輕問。

史墨看著院中一株結了冰花的修竹,緩緩道:「一百多年前,狐氏封地在大戎,宗主狐突曾娶外族碧眸女子為妻,生季姬,眸色淡,月下澄碧。季姬生重耳,目有雙瞳,是為晉國文公。後百餘年間,狐氏一支中又出過兩個眸色有異的女子,但皆早夭。此一脈自七十年前已遷居北方鮮虞,晉國再無後人。」

「可我阿娘既是狐氏後人,為何會說晉語?這玉環的另一半又去了哪裡?」

「你阿娘為什麼會說晉語我不知道,這玉環的另一半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該來晉國,更不該來新絳!」史墨轉頭看著我,疼惜,憐憫,無奈,自責,他把他平日對我深藏的情緒一股腦兒全都融進了此刻的眼神,叫我分不清坐在面前的到底是史墨還是夫子。

「師父,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不想讓我來晉國?阿娘是這樣,你也是這樣。」我有些急惱,我的耳邊又響起了阿娘那些夢囈般的警告。

「你可想知道那眸色有異的兩個女嬰為何早夭?」

「為何?」

「她們被人吃了,放在食鼎里,連湯帶肉吃掉了。」

「吃掉了?!」我大驚失色。

「對,剝皮啃骨,連湯帶肉。」史墨說著,將視線投在了我裸|露的雙手上。

我被他看得發怵,放在案几上的兩隻手竟莫名地有些發麻。剝皮啃骨……我望著案上火爐中的兩塊紅炭,心中卻浮現出了一口獸頭紋的青銅大鼎,鼎下堆著熊熊燃燒的木柴,旁邊有人舉著大斧要剁下我這雙手扔進沸騰的湯水裡,而周圍全是拿著刀俎、食箸,面色貪婪的吃客。

「師父的意思是,晉國有人想吃了我?」我把手藏進袖裡,心狂跳不止,整張臉如著了火一般滾燙起來。

「異者為妖,自古如是。鮮虞乃北方蠻國,傳說眾多。七年前,卿相討伐鮮虞,鮮虞國幾近滅國,國中貴族逃入深山不見蹤跡,但侍奉王族的幾個方士卻一路南下到了晉國。」

「方士?」鮮虞乃燕、晉之間的異族小國,對於它,我知之甚少。

「方士,其職類巫,但素日召神劾鬼,煉藥以求長生。智瑤府中就有鮮虞國來的方士,他們相信狐氏碧眸女嬰可烹煮入葯,食之長生。」

「荒唐,這簡直太荒唐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天命,自夏禹立國,泱泱數千年,哪有一個人可以與天齊壽?他智瑤莫非瘋了不成?!」我又驚又怒。

「智氏一脈男丁多早亡,智氏一族也幾度因此差點兒丟了卿位。所以,為保族脈,智氏自文子起,府中常年備有葯人,以葯喂哺,再由方士采血入葯以養宗主精氣。長生之方要的是女嬰,你現已長成卻也不必懼怕別人烹煮了你。只是,智瑤府上既有采血入葯的慣例,他們難免不會覬覦你的血。所以,你現在最好馬上離開晉國,明天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齊國。」

「不,我不走!」

「為何?」史墨雪白的長眉猛地蹙起,「可是因為無恤?」

「這是我的事,與他有什麼關係?!」

「阿拾,自你入我門下,為免引人注意,我便讓你以男子之貌示人,但為師今日要多說一句,他趙無恤再好,也絕非你的良人,你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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