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國士無雙

我放下算籌,看了一眼絹布上所記錄的數字,心中暗暗吃驚。這人到底是誰?做的竟是這麼大的買賣!從北到南,一擲千金,買入賣出的金額都夠養活一座城池的國民。

風越來越大了,濃雲密布的天空中飄下了幾朵零星的雪花,我們幾個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前面伍封、趙無恤和伯嬴已經等在岸邊,後面的燭櫝也背著宓曹趕了上來。

「找到地方宿營了嗎?這雪恐怕會越下越大!」我對無恤道。

「小丫頭,好久不見啊!」這時,從無恤身後飄出了一個讓我頭皮發麻的女人的聲音。

「她怎麼會在這裡?」我一把拽住無恤的袖子,用力一拉躲在他身後。

「這是鄭女蘭姬,她們的船也被冰困住了,今晚會和我們一同宿營。」無恤回頭道。

「你們怎麼認識的?」我沉下臉色盯著趙無恤的眼睛。

「試問,這天下哪有不認識我蘭姬的男人?燭櫝,你說呢?」蘭姬掩唇輕笑,一雙媚眼瞟向了我身後的燭櫝。

燭櫝放下背上的宓曹,拿眼睛在蘭姬身上轉了一圈,嘴巴一咧又變成了往日那個放蕩不羈的遊俠兒。

「蘭姬是晉國貴卿宴樂的常客,這次是到晉國赴智氏宗主智瑤的宴席。」無恤輕聲解釋著。

「是嗎……」雖然知道眾目睽睽之下蘭姬不敢拿我怎麼樣,但是我想起她當日在教坊外與獸面男子一同追殺我的樣子,後脊就一陣陣地發寒。

「伍將軍還在跟前站著呢,才一年的時間小丫頭就換人啦?」蘭姬深深地看了無恤一眼,然後細腰輕擺走到我面前,勾起一邊的嘴角冷笑道,「當初在牢里連命都不要地往頭上澆冰水,我還以為你是個情深似海的痴女呢,原來也不過爾爾。」

她話音一落,伍封、百里大夫、伯嬴、趙無恤齊齊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沉了臉色高聲道:「阿拾不才,在將軍府里倒也學過四年婦德,要我委身罪太子這樣的人,寧從死矣!」

百里大夫聽完捋了捋鬍鬚,對伍封嘆道:「你這小兒教得好啊,可惜我家紅葯沒這個福氣與她相互扶持。」

伍封的臉上滿是痛色,他木木地點了點頭,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這時的天越發陰沉,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空飛落,頃刻間就給大地覆上了一層冰苔。遠方的山此刻已經看不見了,百丈開外的地方都已經是灰糊糊的一片。大家加快腳步鑽進了河邊的一片樹林,找了一處地勢平坦的草地搭起了營帳,生起了篝火。

是夜,樹林里格外安靜,耳邊只能聽見雪花落地的簌簌聲和乾柴被火燒裂的噼啪聲。伍封和百里大夫坐在一處小聲地說著話;無恤和幾個遊俠兒坐在一起默默地擦拭著佩劍;燭櫝一反常態地撇下了宓曹,鑽進了蘭姬和舞伎們的營帳,男子低沉的笑聲和女子的笑罵聲混在一處,讓人不禁浮想聯翩。伯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伍封,宓曹時不時地拿眼睛去瞄蘭姬的營帳,但臉上仍擺出一副漠不在乎的樣子。

「唉——」我揉了揉左邊一直亂跳的眉毛,把腦袋靠在了四兒的肩上,「頭好暈……」

「你累了就早些睡吧!」四兒把披在我們兩個身上的熊皮往上拉了拉,「昨天晚上看你翻來覆去的就沒睡好。」

「別睡!」我剛合上眼睛,一旁的無邪突然挺起身子往背後黑乎乎的樹林里看了一眼,警覺道,「有人來了!」

無邪一喊有人,無恤立馬給阿蓼幾人使了個眼色,六個遊俠兒齊齊提劍站了起來。話說這六人早前混入敵營半個月,後來因為表現太出色,居然在臨戰前被派去守護巴蜀聯軍後方的糧草。他們沒殺成太子緔,但燒了敵軍的糧草迫使巴蜀兩國三日內投降,也算是立了一份大功,因而人人都從秦伯那裡得了一百金。

「我們不是搶匪,只是過路的商人,船走不動了,見這裡有火光才尋來的。」一個清朗的男聲在黑暗中響起。

阿蓼幾個人從林子裡帶出來四個人,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男子,就算他拿著刀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把他當作搶匪;他反而要擔心我會不會突然想轉行,不當巫士當搶匪。

這話沒有一點兒誇張。眼前的男子三十歲出頭的樣子,高額瓊鼻,眉目疏朗,戴金冠,著皮靴。金冠上一顆碩大的明珠,在火光的映襯下透著瑩潤的光澤,如一輪明月懸於頭頂。往下是一件靛藍色菱格紋底的夾絮錦袍,袍緣一圈用暗金線密密匝匝地綉了雲雷紋。這樣一件錦袍,除卻用料不說,僅那袍緣的金紋便要一個善繡的女子花上三個月的時間方能成品。更不論他腰間那條鑲夔龍紋白玉片的革帶和腰際掛的串琉璃珠香囊,樣樣都是世間少有的珍品。

伍封看了四人一眼,對無恤道:「應該是過路的商人,這樣的雪天就讓他們在這兒過一夜吧!」

無恤打量了那幾人一番,招了招手,阿蓼他們就放開了幾個商人,各自找地方坐下了。

為首的男子在營地里看了一圈,最後走到無邪身後坐下。

商人雖然有錢,但是終歸身份低下,看伍封和百里大夫的樣子就不像是普通的士族,趙無恤一伙人又個個拿著劍凶神惡煞的,選來選去自然是我們這一堆看上去最和善可親。

「無邪,挪過來一些。」我往四兒身邊靠了靠,對那男子親切道:「先生坐過來一些吧,後面烤不到火。」

「多謝這位小哥了!」那男子往前挪了一個位置,坐在無邪身邊。

「來,大家喝點兒熱水暖暖身子吧!」四兒從營地中央的吊釜里舀了幾碗熱水笑盈盈地遞給四個新來的人。他們感激地接過熱水,連聲道謝。

趁他們低頭喝水時,我仔細地打量著來人的動作和神情。因為蘭姬的出現,我變得有些疑神疑鬼。既然名動天下的舞伎可以是狠辣決絕的刺客,那衣飾華麗的商人也有可能會在夜深人靜時化身殺人不眨眼的惡徒。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完全出乎我的想像,為首的男子在喝完水之後居然不慌不忙地從包袱里掏出了一把金算籌,當著我們的面在地上算起賬來了。這樣的亂世,財不外露應該是一個商人必備的常識,他這樣毫不顧忌的做法反而讓人心生疑竇。

「先生帶著這麼多金算籌不怕半路上遇上盜匪?」我問。

「不怕,為盜者家貧難濟,我便送他錢財;為匪者惑於金錢,我便教他仁義。況且這天下盜匪的首領我也見過,他雖打家劫舍,倒也不是個壞人。」那男子抬頭與我對視了一眼,表情話語皆是世人少有的洒脫。

他口中提及的天下盜匪的首領,定是魯國那個出身名門卻不守禮教、盜搶擄掠、無惡不作的惡鬼盜跖。小時候,若是我調皮搗蛋,柏婦就會講盜跖的故事來嚇唬我。傳說,盜跖此人神出鬼沒,三頭六足,飲人血,吃人肉,且最喜歡吃小兒的心肝。

眼前這男子談吐不俗,又說自己見過盜跖,這立馬讓我對他心生好奇。我拿手臂撞了一下無邪,小聲道:「快,跟我換個位置!」

「不要,你趕緊睡吧!」無邪嘟著嘴推了我腦門一把。這時,站在他肩上的雪猴忽然跳了下來,小眼睛賊兮兮地一轉,伸出爪子抓了一把地上的金算籌就躥上了樹。

「哈哈哈——」無邪指著那男子的臉大笑起來,「當盜匪的是猴子,大叔你要怎麼辦啊?哈哈哈——」

我狠狠地掐了無邪一把,屈起手指吹了一聲口哨。雪猴應聲從樹上爬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把算籌放在地上,然後癟著嘴巴看了我一眼,哧溜一下爬上了樹。

我拿出帕子把算籌細細擦了一遍,然後按著無邪的腦袋給那商人行了一禮:「幼弟懵懂不知禮,還請先生恕罪!」

「無妨,從頭再算一遍就好。」那男子擺手笑了笑,拿起記賬的絹布在地上重新擺出一串數字。

「先生,你那布上寫的旁人能看嗎?」四兒從我身後探出腦袋俏生生道。

「自然可以,小姑娘可是要幫我一起算?」那男子看著四兒微笑道。

「你讓她幫你算,包管又對又快!」四兒嘴角一彎指了指我,那得意的樣子像是把我當成了新熟的匏瓜,自己就是那集市上賣瓜的老頭兒。

「若是先生不介意,某願意代勞。」

「小哥莫非精通演算之術?」那男子朗聲一笑,大方地把金算籌和記賬的絹布交到了我手上。

我放下算籌,看了一眼絹布上所記錄的數字,心中暗暗吃驚。這人到底是誰?做的竟是這麼大的買賣!從北到南,一擲千金,買入賣出的金額都夠養活一座城池的國民。

「先生這趟是把北地的皮革換成了巴蜀兩國盛產的柘木和犀角,按絹布上寫的數目和買入賣出的價格,共可得金五百鎰八釿二銖。」

「你不用算籌,只粗粗看一眼便已經算出來了?」那商人話音平和,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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