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鴻雁于飛

『伍將軍還真是有心,臨近初冬,候鳥南飛,他就用寒冰封了一隻大雁給我做納彩之禮。』伯嬴抱著劍站在船舷上,一雙杏眼裡似乎能擠出蜜汁來。

從將軍府里出來後,我一路狂奔到了東門,獨自爬上城樓對著茫茫夜色大喊大叫,喊啞了嗓子,也把守夜的士兵喊得毛骨悚然。用完了全身的力氣,我飄乎乎地回了住處,卻在小院中不期然遇見了月下獨自飲酒醉卧的燭櫝。

「你不在裡面陪著宓曹,怎麼跑出來喝酒了?」我看了一眼地上兩個空空如也的酒罐,啞著嗓子問道。

「子黯,怎麼辦?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她了。」燭櫝醉眼矇矓地瞟了我一眼,吃吃笑道,「你……知道嗎?那日在長街上,她沒有認出我,我卻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比以前長高了些,眉目也都長開了,可是她害怕的時候還是和以前一樣,睫毛不停地忽扇……」他拿起空酒罐往嘴裡用力倒了兩下,然後狠狠地把它摔碎在地上,「可現在她變了,她冷淡、世故,她要的東西我已經給不了了!」

「她想要什麼?」我在燭櫝身旁坐下,輕聲問道。

「她想要跟我回晉國。」

「那不是很好嗎?」

「不好,一點兒都不好!」燭櫝沖我大喊了一聲,滿嘴的酒氣,「她讓我把她送給趙氏的世子,送給她從未見過一面的伯魯。」

「她的事想必無恤都已經告訴你了,你再給她些時間。她這幾年受了太多苦,所以才認定只有權勢才能救她出苦難。等你們回了晉國,你有很多時間可以陪著她慢慢地找回原來的自己。」

「她真的會變回來嗎?她會嗎?」燭櫝呢喃著醉倒在地上再沒有起來。

我望著掛在樹梢上的一彎下弦月,獨自一杯一杯地飲著酒。世間的情感有千萬種面貌,便有千萬種痛楚,旁觀的人看著以為容易,但當它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卻也只能手足無措地任由命運擺布。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埋骨異鄉的戰魂,這個晚上最不缺的就是為情所傷的可憐人。

半夜醉酒並幕天席地地睡一覺,就意味著第二日你會頭痛欲裂,生不如死。

「你和燭櫝昨天是怎麼回事?怎麼兩個人都睡在院子里?」趙無恤拿濕布在我臉上擦了一圈又一圈。

「別和我說話,我頭痛……」我把手按在額頭呻|吟道。

「你說今日要去城外等人,你如果不想去了,就繼續睡吧!」無恤把濕布隨手一扔,站了起來。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來,去陳倉接四兒和無邪的人今天就到了,「啊——現在是什麼時辰?」我狠狠地在自己臉上打了兩下,一下子從床鋪上坐了起來。

「剛過了日中。」無恤撿起我脫在門口的外袍,一把扔在我頭上,「趕緊穿上吧!什麼古怪的喜好,一喝酒就喜歡躺在外頭睡覺。」說完一甩袖子就走了。

我披上衣服,胡亂梳了梳頭髮,出門前又對著鏡子練習了一下自己的笑臉。唉,為什麼每次見到四兒我都是這副鬼樣子?

雍城外的空中飛盪著一片黃沙,太陽高懸在頭頂,極小極白極亮,讓我抬不起眼睛。

「他們怎麼還沒來啊?不會是出什麼事兒了吧?」我站在城樓上踮著腳尖看了又看,等了快一個時辰,四兒和無邪卻還未出現。

「陳倉到這邊的路難走,你再耐心等等。」無恤坐在城牆上,用手逗玩著幾隻石縫裡的螞蟻,「昨天你同伍將軍說了什麼?他一大早就派人來說,他這次要與我們一道回新絳面見卿父。」

「沒說什麼。」我揉了揉了鼻子笑道,「將軍如此看重這場婚事,貴女這下該高興壞了。」

「她要是長了翅膀准能飛起來!女兒都是別人家的人,再疼惜都沒用。長姐如今開口閉口都是伍封,恨不得明天就嫁到秦國來。」

「將軍值得她這份心思。」我喃喃自語道。

「巫士,你等的人到了!」身邊的士兵伸手一指,我轉過頭,只見遠處煙塵滾滾,隱約有一輛青篷馬車從城外駛來。

「他們到了!」我提起下擺,兩步並成一步衝下城樓。上次見到四兒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而這之間我們還經歷了一場「死亡」的離別,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阿拾——」馬車還未停穩,四兒就從車上跳了下來,連著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身子。

「四兒——」我連忙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四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讓我看看你!」從城樓回到屋裡,我們的手還緊緊地攥在一起,四兒的眼睛裡全是淚花,嘴巴卻笑得很甜:「臭丫頭,我快被你嚇死了,以後可再不能這樣了。」

「四兒,你猜我之前見到誰了?」我伸手擦掉她的眼淚,神秘兮兮地笑道。

「你見著於安了。」四兒臉上泛起了一片紅雲,對著我羞澀道,「我在華山腳下等你和無邪的時候遇見了他,他還從幾個山匪那裡救了我。」

「什麼?!他那日在村子裡救的人就是你?!」我捂住嘴傻笑,笑完了抱著四兒的脖子,呢喃道,「真好,四兒,這樣真好。」

「怎麼又笑又哭的?」四兒摸了摸我的腦袋,「我聽來接的人說你要去晉國了。」

「你同我一起去吧!還是——你要留在這裡照顧你爺爺?」

「你忘了,我們以前對月亮起過誓的,以後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在一起。這一生,你去哪兒,我就陪你去哪兒。」

「那你爺爺?」

「將軍找了我三叔來做府里的家宰,這樣爺爺就能在府里安老了。」

「太好了!這樣我們就不用分開了!」

「喂,你們兩個說完了沒有啊!」我和四兒聊得開心,倒忘了旁邊還站了一個無邪。無邪一把扯開四兒,沖我張開雙臂嘟囔道:「現在該換我了吧?」

我和四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四兒調笑道:「你的小狼找阿娘來了,快哄哄他吧!」

我抱著無邪微笑道:「謝謝你幫我照顧四兒,你也和我回晉國吧!我們可以一起去澮水邊的竹林打獵,去河邊射魚。」

「若你不帶我去,我現在就咬死你!」無邪張開嘴巴在我頭頂啃了一口。

「痛——」我按著腦袋捶了無邪一拳,「改掉你這個咬人的毛病,我再帶你走!」

「他是誰?」無邪用下巴指了指我身後的趙無恤。

「他是我在晉國的朋友,叫無恤。」我把趙無恤拉了過來。

四兒見無恤配劍戴冠,氣度不凡,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無邪向來不懂禮節,打招呼是點頭,挑釁打架也是點頭,他點了兩下頭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他和狼群一起長大,所以不太懂禮節,你別放在心上。」我和無恤解釋道。

「原來就是他啊!現在倒是挺會說話的。」無恤一聲訕笑,轉頭去和四兒說話,不再搭理無邪。

「我不喜歡這個人。」無邪鐵著臉道。我在心中暗嘆,那個人好像也不喜歡你。

在我「死」後,無邪和四兒又一同失蹤,家宰秦牯焦急之下託人四下尋找,伍封從西北回雍之後,更是派出府中親衛各方搜尋他們二人的蹤跡。因此,無邪帶著四兒出現在伍府後門時,很快就被府里的侍衛發現了。原本以無邪的身手想要逃脫並不困難,但他身邊帶著四兒,幾番纏鬥下來就被人五花大綁送到了伍封面前。

無邪在見到我之後,拍著胸脯驕傲地告訴我,在之前的幾個月里伍封曾經多次向他詢問當初帶著四兒離開伍府的原因,但他嚴守著和我的約定,什麼也沒有說。我聽完只是點頭微笑,無邪的心思向來都寫在臉上,即便他嘴巴不說,伍封也一定能從他身上找到自己所需要的答案。

「你怎麼都不誇我?為了幫你保守秘密,我可是喝了一個多月的粟羹。你看,我都瘦了!」無邪扒開衣服向我展示著他的「消瘦」。

「我知道你受苦了,現在多吃點兒吧!」因為知道無邪和四兒今日會回來,我特地在將軍府的庖廚里燒了一大鍋的肉湯,「晉國可不比秦國,你去了之後,要先跟我把禮儀學好,不然哪天失禮得罪了人,我可不救你。」我盛了一大碗燉得酥爛的豚肉遞給無邪。

「知道了!」他呼嚕呼嚕吃了半碗,擦了擦嘴道,「那天我聽你的話給醫塵送了千日醉,他喝之前讓我下次見到你就把這個送給你。」無邪從隨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卷竹簡和一沓絹畫,「他說你將來若有機會遇見一個叫扁鵲的人,就替他問問,這書簡上寫的相剋之葯對不對,還有什麼疏漏。」

「這是什麼呀?」四兒湊過頭來看了一眼。

我打開絹布和書簡細細讀了一遍,驚喜道:「這絹布上畫的是天下間四季生長的毒藥,書簡上寫的則是它們的藥性和醫塵自己摸索出來的一些解毒之法。」

醫塵在書簡上的記載,讓我想起了幾個月前離開晉國時史墨給我的那瓶見血封喉的毒藥。其實,傳說中的惡咒、死咒大都是巫士們利用神鬼不知的下毒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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