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情深且止

『阿拾,我曾經以為自己爭過了伍封就可以得到你,沒想到我們兩個最後都沒有爭過天命。』公子利把寶石匕首重新遞給了我,『這是你的,如今還給你。還有,我不要每年只見你一次,我若想見你,便會派人去晉國接你。來了以後,不管你是要祭祀,還是小住,我都隨你。』

把叔媯送到公子府門口後,我沒有跟著進去,因為不知道與紅葯面對面時我該說些什麼。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絕不會為了我還活著而高興。一個性格乖張的叔媯已經夠她受的了,再加上一個死而復活的阿拾,估計會把她逼瘋。

雍城的戰鬥從清晨一直持續到了黃昏,當殘陽染紅了天空,雙方的兵卒都已經筋疲力盡。日入時分,太子緔終於收兵了。

我爬上東門的城牆,卻被堵在了石階上,士兵們正在向下搬運城牆上的屍體。這些屍體面目模糊,殘缺不全,可今天早上他們還都是活生生的人、會說會笑的人。我屏住呼吸衝上了城樓,支著膝蓋深吸了一口氣,卻差點兒被濃郁的血腥之氣熏暈。東門外的沃野上,到處都是屍體,外牆根下更是摞滿了想要衝入城內的巴蜀士兵。他們中有的連腦殼都已經被石頭砸碎,只留下一個大大的血窟窿,像一雙雙猙獰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我顫抖著往後退了一步,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阿拾見過公子!」我立馬轉身跪地見禮。

「起來吧!」公子利的眼睛布滿了廝殺過後殘餘的血絲,他的髮髻凌亂,皮甲帶血,手臂上被划了好幾道傷口,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卻比記憶中那個謙謙貴公子要更像個成熟的男人、沉穩的主將。

「陪我走走吧!」他看著我的眼睛,溫柔依舊。

我們一前一後地爬上了城門左側的一座箭塔,他伸手一拉,帶我坐上了箭塔高高的木架。

此時天色已暗,城樓下有一隊士兵正借著夜色的掩護,收集屍體上的羽箭,脫取敵軍兵卒身上的皮甲。

「在渭水裡找到你的屍體時,我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你,直到發現這把匕首。」他從懷裡掏出那把鑲滿寶石的匕首,「我把它送給你,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會從你的屍體上把它拿回來。」

「我同紅葯在城外觀禮時被人打暈了,等醒過來時,人已經離開了秦國,衣服和匕首也都被他們拿走了。不過,我還留著這個。」我從衣領里拉出了那枚碧玉環,「這玉佩許是有些靈氣,我後來雖幾番遭難,都化險為夷。」

「這玉環是城外的獵戶在摩崖山的深潭裡撈到的,據說是上古神獸口涎所化,兼具山中靈氣,所以才獻給了我。我見它玉色與你眸色相仿,便特意送給你。若它真能護你平安,也不枉費我當初一番心意。阿拾,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誰抓走了你?你又是怎麼逃出來的?為什麼現在才回來?」公子利緊緊地抓著我的手,緊得讓人發痛。

「當日國君城外祭祀,太子緔找了刺客想趁亂殺了紅葯,阻礙你和百里氏的聯姻。為了救出紅葯,我只能以身相替。」

「果然是大哥所為。當日紅葯被救而你莫名失蹤時,我就已經猜到了。」

「抓我的那些人倒也不是什麼窮凶極惡之徒,他們發現自己抓錯了人後就放我走了。只是在放我之前給我下了咒術,奪去了我的聲音,也讓我忘了自己是誰,直到巫士明夷救了我。」

「巫士明夷?那日婚宴上能通鬼神的小童……」

「小童既濟就是我,只是我當時雖然記起自己是誰,卻為時已晚。」為了隱瞞在天樞的一段過往,為了不讓公子利遷怒於明夷,我只能編了一個謊言來騙他。

「所以,你才會在婚禮上哭,所以你才知道我們那麼多的過往。」公子利如夢方醒,他仰天苦笑道,「我和你面對面坐著居然沒有認出你,你明明就在我手邊,我卻沒能抓住你。我還能怨恨誰?我該恨的是我自己。」

「公子莫要自責。巫士說,阿拾是被天神選中的巫女,這一生註定不能嫁人,如果有違神意,上天就會降下災禍。今日,我把公子從東門叫回來,救下你的貴妾和孩子,也都是受了神旨。公子,你註定要成為秦國的國君,你既然承了天命,也就必須割捨掉一些無法屬於你的東西。」

「就比如你,對嗎?」公子利低下頭怔怔地看著我,「阿拾,這就是你回來的理由?告訴我你還活著,卻永遠不可能屬於我?」

「公子……」

「不,我不會再放開!這一次,我絕不會放開你!」公子利猛地一拉將我緊緊抱在懷中。我與他年幼相識,這卻是他第一次那麼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他的心意。「阿拾,留在我身邊好嗎?我不管上天會降下什麼災禍,所有的懲罰都讓我來領。」他用手指摩挲著我的長髮,聲音哽咽艱澀。

我長嘆了一聲,在他耳邊幽幽道:「公子,你是天定的君主,上天不會懲罰你,但會讓我死。」

公子利抱著我的手驀地僵住了。

「鴻雁于飛,中心藏之。吉士顧我,何日忘之?公子,你若想我好好活著,便忘了我吧!阿拾今生,註定是要負你了……」

公子利聽了我的話,怔怔地鬆開了雙臂,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他哀傷的眼睛一遍遍地撫過我的臉龐。良久,他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我明白了,當初我已經差點兒害死了你,我不能再害你一次。你是不是我的人,我無所謂,我只要你好好地活著。」

「阿拾謝公子憐惜。」我按捺下心中感動,輕聲回道。

「伍將軍知道你沒死嗎?」

「和公子一樣,是這兩日才知道的。」

「那你以後還會住在將軍府嗎?我還可以和以前一樣去找你嗎?」

「我如今拜了晉國太史墨為師,此後幾年應該都會住在新絳。公子若想見我,每年祭天的時候可以派人來晉國接我。無論我將來人在哪裡,都會虔誠為公子和秦國祈願。」

「阿拾,我曾經以為自己爭過了伍封就可以得到你,沒想到我們兩個最後都沒有爭過天命。」公子利把寶石匕首重新遞給了我,「這是你的,如今還給你。還有,我不要每年只見你一次,我若想見你,便會派人去晉國接你。來了以後,不管你是要祭祀,還是小住,我都隨你。」

他深情而真摯的眼神讓滿口謊言的我羞愧無比,我只能含淚點了點頭。

我和公子利肩並肩坐在箭塔上,頭頂遼遠而清冷的夜空上掛起了無數星點。公子利望著渭水邊連綿數里的敵帳和屍橫遍野的平原,神情黯然:「阿拾,你說我要爭那個位置究竟是對是錯?如今為了我一個人的野心卻要這麼多人為我而死。」

「那公子以為,太子以秦國之地換取巴蜀聯軍的支持是對是錯?」

「自然大錯特錯!」公子利雙眉緊蹙,眼神異常地堅定,「當年,周平王被犬戎侵奪了岐、豐之地,才無奈把岌岌可危的鎬京舊地封給了秦人,自己帶著王室遷都到了洛邑。穆公時,秦人強逐西戎,開地千里,才有了今日的秦國。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滿了秦人的熱血,莫說拱手相讓五十里沃野,只要我還活著,我連一寸都不會割讓給巴蜀。」

「所以,錯的人是太子,上天也因為他的無德拋棄了他。有朝一日,若公子登上國君之位,請務必牢記:只有行德政,才可以得天道。」

「如果雍城能夠渡過此難,利必定會遵循天道施行德政。在我有生之年,也定要像先祖那樣成就一番偉業,叫中原諸國再不敢小覷我秦國。」

「公子,你看!」我遙指著頭頂上的一組繁星,緩緩道,「那是井宿眾星官之一的『弧矢』,『弧矢』星動則其下分野有兵亂,因而我才能預知秦國今日之亂,才會奉天命來助你。如今,『弧矢』定而歲星出,說明一切都將有好的轉機,公子只需靜心等待,不日太子定會兵敗。」

「阿拾,你何時習得占星之術?」公子利疑惑地看著我。

「太史墨乃是當年替周王祭天的神巫,他精通陰陽占星之術,能預卜天下十年之事,我如今只是學了點兒皮毛。」我被夜風吹得不禁打了個冷戰,搓著手臂笑道。

「起風了,我帶你下去,你的事我們以後再說。」

我隨著公子利從箭塔上爬了下來,不遠處城樓的台階上排了一條長長的人龍。

「公子,他們在做什麼?」我問。

「他們在領護胸皮甲。這是伍將軍戰前設下的獎賞,凡步卒者殺敵十人便可以領一件皮甲護身。」

「這裡少說也有百來號人,雍城哪裡還有這麼多皮甲?」

「死人身上扒的,有秦軍的,也有巴蜀士兵的。他們明日若是戰死了,這皮甲還是要扒下來換給別人穿。」

士兵們如獲至寶地抱著那些沾滿血污的皮甲從我們眼前經過,他們的臉上帶著驕傲和欣喜,因為懷裡的皮甲是他們今日奮勇殺敵的證明和獎賞。我看著他們的笑顏,心裡卻不由得生出一絲哀慟,在他們中間,不知又有幾人能活到明日此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