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世外天樞

在白衣女子的身後,是十幾個身穿黑色束服的少年。他們手上各提了一盞綠色的紗燈,綠紗之內一小點火苗隨風搖曳,和著山谷里野獸的哀鳴聲,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待我離開那片梅林從山間繞出來時,天邊粉紫色的晚霞剛剛消退。遠處的村落,乳白色的炊煙和銀灰色的暮靄交融在一起,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薄紗,隱隱約約,飄飄忽忽。從早上出來到現在,我連一口水都沒喝過,唯一進到嘴裡的還是一顆要人命的毒藥,這會兒看到裊裊炊煙,肚子不由得連著叫了好幾聲。

如果不想嫁入公子府,眼前便是天賜的良機。一旦紅葯被人發現,所有人就會開始追查我的下落,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過了這陣風頭,再想辦法聯絡無邪和四兒。

這是渭水岸邊的一個小村子。村口,踩在路邊泥溝里玩耍的幾個孩子見到我,全都挺起身子獃獃地看著我,滿是泥水的小臉上寫滿了驚詫和好奇。我停下來沖他們招了招手,四個孩子慌慌張張地從溝子里爬了出來,年紀大的拉著年紀小的,齊齊跪在我面前。

我起初覺得奇怪,後來看到自己身上硃紅色的禮服後便瞭然了。這幫孩子應是受過爹娘教訓的,見到貴人必須低頭下跪。

「你叫什麼?」我走到個頭兒最高的一個女娃身邊,輕聲問了一句。

她似是一驚,跪著往後退了好幾步,頭叩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回道:「春妞,奴叫春妞。」

「春妞,你家在哪兒?我能不能去討口水喝?」我盡量把自己的聲音放柔,不想嚇到這幾個年幼的孩子。

小丫頭抬起頭來,兩隻圓圓的眼睛亮晶晶的:「貴女要到我家討水喝?」

我笑著點了點頭,伸手把她和其他三個小毛頭都拉了起來:「天晚了,趕緊回家找阿娘去!」

三個小毛頭你看我、我看你,哄地一下全跑了,跑出去老遠又轉過頭來笑嘻嘻地打量我。

春妞低著頭不遠不近地走在我身邊,兩隻泥手不知在身上擦了多少回,小肩膀一聳一聳的,很是緊張。

「快到了嗎?」我問。

「嗯,前面有木柵欄的那家就是。」春妞拿手指了指,見我笑著點頭,撒丫子就往家裡跑,邊跑邊叫:「阿娘!阿娘燒水——」

春妞的家是一間矮矮的夯土房子,粟稈鋪的屋頂,樹枝編的柵欄,大門上的鎖早就已經壞了,只斜斜地掛了一條閂門的麻繩。我推開院門走了進去,只見春妞拉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從屋裡走了出來。

「腌臢丫頭,你拉我做什麼?只知道耍泥子,明天替你阿牛哥放牛去!」婦人一手揪著春妞的耳朵,一手在她的臉上重重地抹了幾把。

「阿娘,放開——」春妞一把扯下了婦人的手,紅著臉朝她努了努嘴,「家裡來貴人了。」

「來什麼作死的貴人——」婦人輕呸了一聲,把手在身上搓了搓,叫罵著轉過頭來。

「大嬸,我是來討口水喝的。」我這個「作死的貴人」尷尬地笑了一聲。

婦人先是一愣,隨即身子一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賤奴該死,該死……」

我被她的樣子驚到了,急忙上前把她拉了起來:「大嬸這是做什麼?我就是來討口水喝。嗯——若家裡還有什麼吃食,能不能也賣我一些?」我從身上的佩囊里掏出兩枚幣子交到婦人手上,「隨便什麼都好,都餓了一整天了。」

婦人很是驚詫,她看看我又看看手裡的錢:「貴女這是?」

「大嬸收下吧!我是都城伍氏的女兒,出門拜春半路遭了劫。大嬸可否收留我兩日?等我回到府里,必差人重謝。」

婦人一聽鬆了口氣,急忙道:「有的有的,貴女先到屋裡坐坐。我這就燒水準備吃的去!」

「謝謝大嬸。」「你真是都城裡的貴女?你真要在我們家住?」婦人走後,春妞挨近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晚上我和你同睡好嗎?」我牽起春妞的小手,邁步走進屋子。

房門邊站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彎彎的眉、圓圓的眼,皮膚雖有些黑但透著亮色,看上去很有朝氣。

「阿姐,這是都城裡來的貴女,她晚上要同我一塊兒睡!」春妞跑過去一把拉住了少女的手,轉頭對我喜滋滋道,「貴女,我家阿姐後日就要出嫁了。」

「是嗎?那要恭喜姑娘了!」我笑著環顧了一圈,見祭壇前供著一抔粟米、兩尺紅麻布,看來這家人是真的要辦喜事了。我低頭在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難為情道:「今日太過狼狽,身上沒什麼可送的賀禮,還請姑娘見諒。」

那少女紅著臉擺了擺手,笑道:「貴女來了就是喜事了。」說完,她極利落地轉身從房裡拿了一卷葦席鋪在地上,「貴女先坐,我去幫阿娘燒水。春妞,快去看看草花下蛋了沒——都叫了一天了。」

「欸!」春妞赤著腳,樂顛顛地跑了出去。

片刻之後,餓得兩眼昏花的我,在這間小土屋裡喝上了一碗熱騰騰的野菜湯,草花新下的蛋也很快入了我的肚子。

婦人沒有名字,是村裡的寡婦。兩個女兒,大的是馬上要出嫁的春芽,小的是只有六歲的春妞。三人都是潑辣的性子,聊了一會兒便不再和我拘束了。

是夜,春妞跟著婦人睡在東屋,我和春芽一同坐在西屋的草鋪子上說話。

此時,我已經換下了身上的絲絹禮服,改穿了一套春芽的粗麻布裙。

「貴女,我能摸摸你的衣服嗎?長這麼大,我還沒見過絲做的衣服呢!」春芽盤腿坐在我身邊,一雙眼睛恨不得貼到那套硃紅色的禮服上。

「你若喜歡,就穿上試試吧!」我把禮服一抖,整件攤放在床鋪上。

百里府的司衣用色、用料、用線都是少有的華麗。這禮服衣緣和下擺上的繡花少說用了四捆頂金貴的明黃絲線。暗燭之下,纏纏繞繞的藤蔓發出幽幽的光芒,生生晃暈了春芽的眼。

「我能穿嗎?真的嗎?」春芽對著禮服突然慌了手腳,她起身理了理頭髮,搓了搓手,猛咽了好幾口口水。

「春芽,你可有嫁衣了?」我笑著問。

「呃,做了,貴女身上穿的就是。」春芽摸著手底下的絲絹,喃喃自語道,「原來這就是絲絹啊……」

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嶄新的麻布襦裙,心中一暖,便把禮服往春芽那邊推了推:「那我就把它送給你作嫁衣吧?」

「這怎麼成!」春芽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我要是穿了這個,是要被殺頭的。不成不成!」

「你去給我拿些針線來,我替你改改樣式,後天成親時就能穿了。」

「貴女,你是說真的?」

「自然是說真的。還愣著做什麼?快給我拿針線去!」

這一夜,我把百里府給我做的禮服拆了線,縫成了庶民成婚時允許穿著的深衣樣式。春芽托著下巴,喜滋滋地在我身邊看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時候才合上眼睛睡了過去。

正午時分,當春芽穿著我新縫的嫁衣出現在東屋時,婦人的眼裡竟流下淚來。她看著自己即將出嫁的女兒,捂著嘴泣不成聲。

昨夜,婦人喝了幾口濁酒,曾驕傲地同我說,她男人死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她們娘兒仨是野地里的茅,再乾的地都能活,沒男人也能活。

可她今日卻哭了,抱著她的兩個女兒號啕大哭。

我突然開始瘋狂地想念阿娘,如果她還活著,如果她也有機會看我披上嫁衣,她是不是也會落淚,也會像婦人這樣痛哭出聲?

我原本想著住上一晚就繼續往西北趕路,但婦人死活不放我走,硬要留下我參加春芽和阿牛的婚禮。我推辭不過,便留了下來。

成婚當日,春妞和村裡幾個大一點的孩子從渭水裡摸了一簍子小魚。婦人燒著火,煮著魚湯,她的眉毛在笑、眼睛在笑,就連額頭深深淺淺的皺紋里都漾著笑意。村裡其他幾個來幫忙的老嫗坐在院子里一邊聊天一邊摘洗著野菜,她們都說寡婦家終於有喜事了。

春芽要嫁的人是同村的阿牛,憨厚老實的小夥子見到朱衣高髻的春芽驚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傻笑著蹦出兩個字來:「好看。」

春芽家裡沒有當家的男人,阿牛娶了春芽後是要住進來的。他們的婚禮和我之前在姆師那兒學到的完全不同——沒有祭神,沒有巫祝,只一幫男男女女聚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吵吵鬧鬧。

我在屋裡閑不住,便跑出來幫婦人一起分野菜魚湯,村裡的幾個小夥子以為我是春芽家遠房的妹子,就圍在我身邊說些有的沒的調笑話。

我驀然發現,我是喜歡這種日子的——輕鬆舒坦,心裡空空的,腦子裡也空空的,不用去考慮生死攸關的大事,不用去費心權謀,只需想著一鍋水放多少條小魚、放多少把野菜、加了鹽還是未加鹽。

「姑娘,再給我加碗湯吧!」身後有人拿碗頂了頂我的背。

「來了——」我舀了一勺白|嫩嫩的魚湯笑著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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