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獸面驚魂

他摘了面具,吻了我!我的眼睛被他結結實實地捂住,什麼都看不見,唯一能感覺到的便是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和那隱隱約約熟悉的香味。

在無奈和彷徨中,我度過了在百里府的第一個夜晚。

第二日,渾渾噩噩地起了床,就有嬤嬤引了兩個婢子捧了梳妝奩送到我房裡,庫房也送來了好幾件黃玉、青玉配飾和一大堆紅黑兩色的漆器用具。到了黃昏時分,司衣處的人來量了我的尺寸,又順帶著給我送了不少布料和針線,說是府上貴妾韶的吩咐,予我每日打發時間用。

接下來的幾天,雖沒有在將軍府時舒服,但好歹也還算清閑。冉嬴免了我的晨暮請安,嫡女紅葯又尚未回府,我每日除了去美人韶那兒小坐片刻之外,其餘的時間都和幾個丫頭聚在梅樹底下烤火飲酒。

到了隆冬臘月,無論是貴族還是庶民,每日里少不了的,便是這暖人的東西。

我與四兒皆喜飲酒,九歲那年因誤飲了燒酎,兩個人幕天席地醉了三天三夜。人人都說酒可通神,但那一次,我們兩個都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神靈,唯獨腦袋痛了大半個月。從那以後,我再不碰重釀之酒,興緻來時也只與四兒飲些自製的桃花釀和農戶們交上來的甘醴。

聽新來的兩個小丫頭講,我們這幾日喝的是百里府待客的果釀。因為百里大夫的采邑在接壤楚國的裕城,那裡盛產一種赤色綿軟的果子,食之甜中帶酸,用於入酒則香甜清醇。認識百里大夫的人都知道,他這人極懂享受,只吃最精細的食物,喝最甘醇的美酒,賞最漂亮的女人,幾日下來可見傳言不虛。

「你們倆……見……見過府里的紅葯貴女嗎?」胖丫幾杯酒下肚,臉已經漲得通紅,一句話問得斷斷續續。

新送來的兩個婢子年紀比我都要小兩歲,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現下喝了酒,說話舌頭髮軟,迷糊的樣子比胖丫也好不了多少。

「當然見過,我們貴女身份尊貴無比,長得比花都好看。」

「對,比什麼花都好看。」

「那她待人可和善?」我笑著又給她們倒滿了耳杯。

「和善,當然和善,和貴女一樣都是好人。」說話的是叫萍的小婢子,進府還不到兩個月,眯眯的小眼睛,生得很是白凈。

「貴女沒和我說過話,服侍她的人得是府里最好的,我還不行。」小斗拽著頭髮,靦腆地回道。小斗之所以叫小斗,是因為七歲那年,田裡收成不好,她被爹娘賣進百里府充了少交的一小斗粟米。

「有你們說得那麼好嗎?看你家主母的樣子就知道那貴女的性情也好不到哪裡去!」胖丫說完,咕咚一聲翻倒在地上。

「她醉了,別聽她胡說。」胖丫這話要是傳到冉嬴耳朵里,怕是小命不保。幸好兩個小丫頭也已經喝得發矇。

「貴女,你是有福氣的人,不是山鬼。」小斗垂著頭嘀咕著。

「對,你也不會吃人,那些背地裡嚼舌根的人,通通都是在騙人!」萍眯著眼睛拚命地點頭。

山鬼?吃人?難怪這府里的婢子、僕役看我的眼神那麼奇怪,原來這山鬼的謠言都傳到這裡來了。

冬日的太陽落得特別早,說話間的工夫,便已隱沒在雲層里沒了蹤影,只留下斑駁的雲霞獨自面對著青色天幕上那一點點新出的淡白色星光。

兩個小丫頭看起來已經醉得不輕,我笑著把她們手裡的耳杯取了下來:「天色暗了,回房吧,酒氣退了容易得風寒。」我把她們兩個拉起來,又搖搖晃晃地去扶倒在地上的胖丫。

胖丫身材高壯,我們三個人勉勉強強才把她拖進右側的偏室。我幫胖丫蓋上被子,轉頭對兩個小婢子說:「你們兩個也早點睡吧,晚些我自會梳洗。」

「唯!」兩個小丫頭搖晃著行了禮,身子一偏差點撞到一處。

我替她們合上了門,又獨自回到了梅樹下,撥了撥快要熄滅的炭火,忍不住捂著嘴咯咯笑起來。如果被主母冉嬴知道我帶著她府里的婢子一起在院子里醉酒,她一定會氣得眉毛眼睛全都豎起來,然後大罵我出身卑賤不懂禮儀、沒有教養。

「出身卑賤又怎樣?我自有我高興的活法。」我仰頭將耳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斜斜地躺倒在梅樹下。

出身為什麼就這麼重要呢?天地造人的時候難道真的就分好了貴賤?為什麼貴人可以理所應當地享受這世間最好的東西,而庶民卻連性命都是卑賤不值錢的?

這一夜,我在暗香縈繞的梅花樹下望著滿天的星宿,很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

酒氣上涌時,臉頰火辣辣的,它驅散了冬夜的寒氣,卻也讓我的腦袋變得越發昏沉。

我閉上眼睛,矇矓間彷彿聽到了一樹花開的聲音……

第二日,我在溫暖的床鋪上睜開了眼睛,小斗端著熱水候在一旁。

「昨晚是你們扶我進來的?」我扶著昏沉沉的腦袋坐了起來。

小斗紅著臉搖了搖頭:「奴婢們昨晚喝醉了,也都剛起。」

「是嗎?胖丫呢?」

「胖丫姐姐去司衣那裡取袍子了。昨天在路上碰上司衣處的人,她們說貴女的長袍有一套已經做好了。」

「這丫頭的性子可真急。」

我梳洗之後便百無聊賴地伏在案几上看著漆盒裡的針線發獃。過了這麼些天,胖丫帶來的幾件粗麻短衣都已被我縫上了色帛的領子,各色香囊、帕子也做了一堆。每日困在百里府,除了女紅還是女紅,這樣的日子難道還要繼續過下去嗎?

秦、晉、吳三國之間的戰事一觸即發,蘭姬何時會來殺我?獸面男子會不會來見我?我表面上清閑,心裡卻已經急得團團轉,恨不得立馬沖回將軍府去。

「貴女,快看!我把長袍給你取回來了。」胖丫捧著一隻髹紅漆描舞者宴樂紋的漆盒走了進來,臉上喜滋滋的,說話也比往常更響亮了。

我懶懶地看了眼,順手一指:「嗯,放那兒吧。」

「怎麼也不打開看看啊?奴婢剛才偷偷瞧過了,這袍子可真好看。」胖丫抱著漆盒硬是擋在我面前,「要不,貴女你先試試?瞧,這衣服上的帶子還配了玉鉤。」

「沒事試它做什麼?」我瞄了一眼胖丫捧在手裡的那條腰帶,鸞鳥銜花的玉帶鉤,美則美矣,卻顯得有些俗氣。

這時,婢女萍突然急匆匆地從門外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喊:「我家貴女的馬車已經過了宗廟,主母讓咱們快去府門口迎接!」

「紅葯貴女回來了?」我站起身來,理了理身上月白色的合領深衣,順手取過一件青蓮色的外袍,「好了,我們走吧!」

「貴女,這太素凈了。」胖丫見我已經走到了門邊,忙拉住我的袍袖急聲道,「換上新衣再去吧!上次百里府的主母不是嫌你的衣服太素凈了嗎?」

「今天第一次與貴女見面,我怎能搶了她的風采?如此這樣就很好了。」我拍了拍胖丫的手,提起裙擺快步走了出去。

還沒走到府門口,恰巧看見美人韶和另外幾個妾室迎面走來,我上前一步欠了欠身子。

美人韶笑著走到我身前:「怎麼來得這麼早?」

「今日貴女回府,阿拾怎敢晚到?」

「當真是個機靈的,手巧,心也巧。」美人韶瞭然一笑,同我並肩朝大門口走去,「你的女紅是同誰學的?我們幾個剛剛還在說,前日你送來的香囊可比這府里的女眷們做得都要好。」

「如果貴妾們喜歡,阿拾改日再多綉幾方帕子送過去。」

「天寒地凍的,又耗眼睛,別為我們勞神了。接下來的日子,還有的你忙呢!」美人韶拍了拍我的手,嬌笑道。

「韶妹妹果真會做人,才幾日的工夫就和新客變得如此親厚。夫主若是知道了,一定怪我們兩個不懂待客之道。」美人韶的話音剛落,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位妾室就忍不住開口了。

「兩位姐姐近來為了貴女的陪嫁之物日日操勞,妹妹幫不上什麼忙,實在是慚愧。」美人韶盈盈施了一禮回道。

這美人韶原本只是宮中司樂坊的一名舞伎,當年因與百里大夫相戀還鬧出過不少事情;現在,雖然入府為妾,但地位比起出身士族的另外兩個妾室仍舊低上一等。

「你就是那個將軍府的族女?」兩位妾室身後突然走出來一個身穿薑黃色紅緣曲裾深衣的少女,她繞著我走了一圈,訕笑道:「哼,也不過爾爾,傳言實不可信。」

「阿芷,不可無禮。」妾室有辛上前一步,抓住那少女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後一帶,對我微微頷首道,「阿芷年幼不知禮數,請姑娘莫要介懷。」

「娘親,你幹嗎對她那麼客氣!要不是她,陪長姐出嫁的就是我!」阿芷甩開自己母親的手,幾步躥到我面前,厲聲道:「你這個山鬼所化的妖女,憑什麼搶了我的位置?你騙得了父親,騙不了我,賤民!」

「阿芷,住口!」妾室有辛緊張地看了我一眼,高聲喝道。

「娘親,我沒有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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