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憂心且傷

桃花渡,落盡桃花空餘枝。一川寒水,默默繞孤墳。寒風中,枝幹扭曲的桃樹下,沒有人在等我,等我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墳。

送別了張孟談,我和由僮並肩駕著馬車行在東郊的荒野上。

雍城的東面臨近渭水。春日裡,成群結隊的少女會來這裡采葛采 、遊玩嬉戲。多情的少年便會躲在半人高的蘆葦叢中,偷看自己喜歡的姑娘。但此時已日近隆冬,原本綠茵茵的草地在嚴寒和冰雪的摧殘下已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荒原,沒有嬌顏,沒有歡笑,只有抹不去的暗淡和叫不破的寂靜。

「由僮,這兩日太子府可有什麼動靜?」我問。

「太子府的事家主都已經處理妥當,貴女無須擔心。只是……」由僮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

「只是行刺太子的幕後主使之人還沒找到,國君對此極為惱怒。現在秦宮裡,太子極力主張攻晉,將軍與公子利則全力反對。國君的意思,大家也都猜不透。吳王夫差的大軍已經快抵達晉國邊境了。秦國如果這次真的要參戰,怕是要早做打算,儘快屯兵東境。」

「你也希望秦國此次能與晉國一戰?」

「趁晉危亂之際以攻之,雖不道義,但機會難得。」由僮語氣堅定冷靜,看來在這件事上,他其實是支持太子緔的。

「隆冬苦寒,大地枯槁。現在雍城外天天都有人餓死、凍死。此時如果再起戰火,窮苦之人如何還能活得下去?再說,今年不是豐年,雍都屯糧尚且不夠,一旦起了兵戎,對秦國也很不利。」

聽我說完,由僮久久不語。也許,對很多像他一樣的秦軍士兵來說,上陣殺敵、建功立業比任何事都重要。

「秦晉之戰,是打還是不打,就留給國君去定奪吧!」我不想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於是轉而問道,「你可知道當日與瑤女同場獻舞的蘭姬如今怎麼樣了?」

「那女人背後有各國權貴的勢力,太子不敢將她怎麼樣,昨日便已經將她放出去了。」

「那瑤女……」我遲疑了半天,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死了。」由僮雙眉一皺,吐出了兩個字。

我雖然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但遽然聽到時,心中仍是一震:「死了……怎麼死的?」

「她在太子府受了多日酷刑,但始終沒有說出幕後主使之人。太子覺得留著她沒用,就拔了她的舌頭,勒死了。太子說,既然她活著的時候什麼都不願意說,那死了就更用不著舌頭說話了。」

由僮的話讓我變得有些恍惚,記憶里溫婉美麗的瑤女不見了,留下的只是一張不斷晃動的空蕩蕩、血淋淋的嘴。人不管現在活在哪裡,走完了這蒼茫一世,總是會有再相見的時候。到那時,沒了舌頭的瑤女要如何面對心中那個懂她、憐她、害她的「良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如今就連這份等待的思念都沒辦法說出口了嗎?

「貴女可願隨我去個地方?」由僮見我發愣,輕聲問了一句。

「去哪兒?」

「去了便知道了。」他見我沒有反對,突然掉轉車頭向右急駛而去。

馬車跑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來到了一條小河邊,由僮勒緊韁繩將車停了下來。

「這是哪裡?你為何要帶我來這裡?」我步下馬車環視了一圈。

由僮拴好馬車,站在我面前沉聲回道:「這裡叫桃花渡,我想帶貴女來見一個人。」

「誰?」

「她在那邊的桃花樹下,貴女見了便知。」

我心中一慟,拎起裙擺飛奔了過去。

桃花渡,落盡桃花空餘枝。一川寒水,默默繞孤墳。寒風中,枝幹扭曲的桃樹下,沒有人在等我,等我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墳。

「昨日我在亂葬崗里找到了她,雖說少了舌頭,但這樣至少還有一處棲身之所。」由僮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我身邊,他的臉無喜無悲,但聲音卻透露出了一絲哀痛。

「嗯,這裡很好。」我摸著身旁的桃樹,望著眼前的一川流水點了點頭。

「這裡到了春天,景色獨好。今年三月,我和她來過一回,從這一頭望到那一頭,全是艷桃,雲霧一般。」

瑤女和他,曾經結伴遊春?由僮的話讓我驀然一驚。低頭細看,墳前的木牌上竟赫然刻著「吾妻瑤」三個字。

「你和瑤女……」我看著由僮不知如何接話。

「以前在府里時,我曾私下向她求過親,可惜她不喜我。」由僮苦笑一聲,蹲下身來抓了一把新土添在墳頭,「現在立了這牌子,說不定,她還是不高興。」

「之前的事……難為了你。」伍封不在時,我得知瑤女是晉人的細作後,第一個便告訴了由僮,此後諸般設計也都是和他商議的結果。他既對瑤女有情,又要對伍封效忠,私情、忠義相交之下,他當時所受折磨勝我何止百倍。

「我被私情蒙蔽了雙眼,險些害了家主,其罪當誅!由僮在此對天盟誓,只待心中余願一了,必以死謝罪!」他屈膝跪倒在地,悲痛的眼睛裡滿是紅絲。

「如果這是你的錯,那府里的人,包括我在內,哪一個能逃得掉?你對家主的忠心沒有人會懷疑。」我傾身扶由僮起來,他卻依舊挺身跪著。

「謝貴女體察,只是由僮還有一事望貴女能夠如實相告。」

「何事?你問便是。」我把由僮扶了起來,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貴女今日為何會來求見晉人謀士?此事可與那獸面男子有關?」

「你就是想問這個,才帶我來見瑤女的?」

由僮垂首不語,算是默認了。當初,他在私情和忠義面前,忍痛選擇了忠義。如今,他冒險掩埋瑤女的屍身,又讓我看到了他的一片痴心。面對這樣的人,我如何還能用謊言來欺瞞。

「我是在月前與公子利外出時,撞見了瑤女私會晉人預謀行刺太子。事後我也將此事告訴了你,告訴了將軍,但只有一點我沒有如實相告。那日在暗巷之中,獸面男子其實已經發現了我,他意欲殺人滅口,也就在那個時候,我聞見了他衣襟上奇異的香味。昨日,我在市集上恰巧得到了這種香料。剛剛聽張孟談說,這香料是晉國智氏宗主智瑤最喜歡用的熏香,價值千金,從西域買進,專供他一人使用。你既與瑤女親厚,必然知道,她當年正是晉國智氏送給公子利的歌伎。所以,這獸面男子很有可能就是智氏新任的宗主智瑤。」

「智氏宗主,智瑤?瑤女……她是用了他的名!」

「嗯,這是我現在找到的與獸面男子有關的唯一線索。」

聽了我的答案,由僮突然開始發笑,他原本平淡鎮靜的臉上漾起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那笑聲由小變大,後來竟生生笑出了眼淚。「原來是他……傻丫頭,他是比天還高的人,你如何這般傻。智氏智瑤?哈哈……」由僮最後看了一眼瑤女的墳,仰天大笑而去。

看著由僮漸漸遠去的身影,我不由得想,如果當年在桃樹底下救了瑤女的人不是智瑤,而是由僮,那麼,溫柔善良的她,此刻定是夫妻和睦、兒女繞膝。她會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疼愛她的夫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幽暗陰冷的地底去追思她無望的愛情。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有的人,她心裡的花只開一次。後來的人,傾盡愛憐,卻只能看著她荒蕪死去。

愛究竟是什麼,我突然開始迷惘。

回來的路上,我和由僮約定,從此以後,桃花渡旁的那座孤墳將是我們兩個永遠的秘密。以後每年桃花開的時候,我們都會帶一壺酒一起去那兒見一個故人。

回到府中,胖丫告訴我,說是伍封回來了急著要見我。我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交給她,自己整了整衣襟,快步朝書房走去。

伍封這麼急著見我,莫非是國君已經決定要出兵伐晉了?

「將軍,你找我?」我脫下沾滿泥土的鞋子,著襪進了書房。

「你來得正好,快來見過百里大夫!」伍封朝我招了招手。

百里氏一族是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後人,自穆公時就是秦國的名門望族。在秦國,伍封雖然手握兵權,但畢竟是楚人,根基不深。十幾年來,他能在秦國掙得一片天地,除了公子利的關係外,這位百里大夫對他也極其重要。

「百里大夫敬好!」我跪地行禮。

「善,幾年不見,小兒生得越發明媚了。」

「息冉兄過獎了,阿拾不懂規矩,以後還要請你多加管教。」

我八歲那年,百里大夫第一次見到我,就曾開口向將軍討要我。最後他雖被婉拒,但之後的日子裡只要他來府上,我總會找借口避開。今天避無可避,實在有些尷尬。

「子昭,你看,過了這麼多年,這小兒還是不喜我啊,眉頭皺得這麼緊。」百里大夫看著我捋須笑道。

「不喜你也無妨,只要能與你家貴女親近不就好了?」伍封說完,二人相視而笑,我也只能陪著笑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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