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遊教坊

黑色鼙鼓上的蘭姬,掩唇嬌笑,旋即用左手廣袖舞出一個完美的弧度,柳腰輕折,右手妖嬈旋轉而上。輕躍,旋轉,她的每一次落地都讓鼓點與琴音配合得完美無缺,裊娜的身姿如同一隻翩翩飛舞的彩蝶,將所有人都拖進了她製造的夢境里。

兩日後,我把四兒從柴房裡接了出來。公子利得知校場之事後,也特意來看過我兩回,他前前後後送進府的藥材幾乎堆滿了我整間屋子。我這額頭的傷口雖不深,但到了夜裡卻奇癢無比,我怕留下疤痕,也只好強忍著不去撓它。

「貴女,該換藥了!」瑤女捧了盛葯泥的紅漆小碟推門進來。這些天,伍封派了她來照顧我。按說,瑤女溫婉體貼,是個可人兒,但我總覺得她謙虛恭敬的背後隱藏著些什麼。

「瑤女,我聽說你原先是公子利府上的女樂?」我問。

瑤女輕輕揭下我額上的布條,莞爾一笑:「貴女可是好奇,公子為何會把婢子送給家主?」

我的心思被她一眼看穿,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的樣貌看上去不像秦地女子。」

「婢子是早些年晉國智氏送給公子的歌伎,不是秦人,是鄭人。」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幫我更換膏藥。

四兒一聽到瑤女的話極興奮地靠了過來:「瑤女,原來你是鄭國歌伎啊!那你肯定會唱很多好聽的曲子咯!現在反正無趣得緊,要不你給我們唱一曲吧?」

鄭國歌伎?我抬眸看了一眼身前的瑤女,並沒有跟著四兒一起起鬨。鄭衛之地民風開放,男歡女愛多靡靡之音。我雖不像尋常士族那般迂腐,但是心裡多少有些不屑。

「公子不喜酒樂,將軍更是清心寡欲,我這些年歌藝已經生疏了不少。」瑤女婉言推辭,四兒卻不舍不棄,百般哀求。

「好吧,既然四兒姑娘想聽,那婢子也只好獻醜了。現下無鼓樂相伴,便唱個鄭國的小調如何?」

「好啊!」四兒挨著瑤女坐下,一臉期待。我雖無太大興趣,但想著聽聽總是無妨的。

瑤女清了一聲嗓子,轉頭望著窗外飛雲,輕啟紅唇,悠悠唱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一曲唱畢,屋內一片寂靜。瑤女微微頷首,一滴淚水竟順著她的眼角輕輕滑落,滴在我手背上,燙得我心中一慟。透過瑤女的臉,我彷彿看到了許多年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焦急地徘徊在黃昏里,等待著她心中青衫落拓的男子。無論瑤女是不是歌中所唱的女子,她的眼淚讓我相信,在過往的歲月里,她一定深愛過一個人——一個讓她等待至今的人。

「瑤女,你唱得可真好聽,能教教我嗎?」四兒拉著瑤女的手,聲音有些嘶啞。

「自然。不知貴女覺得此曲如何?」瑤女微笑著看向我,臉上已不見半分悲傷之色。

我現在不得不承認,被士大夫們稱為「靡靡之音」的鄭衛之風,已經徹底打動了我。那情深意切的詩句讓我為自己之前的無知與傲慢羞愧不已。

「你所唱之曲動人至極。只是不知你歌中所唱的女子最終可等到了她的良人?」

瑤女沖我彎了彎嘴角,淡淡回道:「如果那人不來,難道她就不該等嗎?也許她只是順從了自己的一顆心,用等待換一個幸福的機會。」

「老了紅顏,空了歲月,值得嗎?」

「值不值得只有等的人最明白。貴女如今年紀尚幼,也許再過些年就明白了。葯已換好,婢子告退。」瑤女說完站起身來,朝我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

沒想到一個歌伎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我看著瑤女遠去的背影,沉吟許久,心裡的疑問也越變越大。

晉國智氏,阿娘死前無數次警告我要躲避的一個氏族。他們為什麼要把瑤女送到秦國來?瑤女歌中所等的男子又會是誰?

公子利早先送來的膏藥的確好用,數日之後,我額上的傷口就已經痊癒,白玉似的皮膚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迹。欣喜之餘,我忽然發現伍封已經連著幾日沒有來看我了,找了家宰秦牯一問才知道,原來伍封在幾天前就已經奉了國君之命離開了雍城。

對於伍封的不辭而別,我多少有些難過,因此連著好幾日都悶悶不樂,提不起精神。

四兒為了逗我開心,便提出要讓豫狄教我們射箭。豫狄在校場之事後雖受了將軍的重罰,但幸在最終留了下來。若要在府里找個可以媲美伍封的箭手做師父,非他莫屬。

射箭看上去簡單,但真正學起來卻是件辛苦活兒。四兒擺弄了兩天就逃回庖廚去了,反倒是我,每天天不亮,就會背著箭服跑到校場上去練射箭。

豫狄這人雖然話不多,但教人射箭卻很有一套。從射箭的姿勢、力度的控制到如何瞄準目標,只一個月的時間,他就把我這個原先連弓都拉不開的人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箭手,五十步開外,箭箭上靶,當然前提是靶不會動。

豫狄覺得我在射箭上頗有些天分,便建議我去城外的林子里試著打些獵物。從那以後,幾乎每天我都會換上男裝和府里的侍衛一起到南郊的林子里打些兔子、山雉回來,運氣好的時候,還曾經射到過一隻大雁。

起初四兒對我從一個嫻靜貴女變成粗野獵戶很是不滿,但後來府里每日的加餐卻讓她興奮不已。如果有一日我空手而歸,說不定還要受她幾句嘲諷,外帶幾個小白眼。

這樣逍遙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這一日,家宰秦牯帶著四兒請歸故里,說是家裡有人捎了口信來,要他趕緊回去。四兒已經多年不曾回家,因此這回也想一道回去看看。

伍封不在,我只能自作主張同意了秦牯的請求。雖說雍城離平陽並不算遠,但一來一回怕是有幾個月見不到四兒了。

分別的時候,四兒哭得傷心,直拉著我的手不肯放:「阿拾,要不我還是不回去了?」

「傻四兒,又不是一去不回,我會好好待在這裡等你回來的。還是——你怕這次回去,家宰會在平陽給你找個俊兒郎嫁了?」我湊到四兒耳邊小聲揶揄。

「臭阿拾,我擔心你,你倒來打趣我!」四兒伸手猛推了我一把,把秦牯嚇得直賠禮。

「這樣吧,若是今年雍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你還沒回來,我就去平陽找你,可好?」

「那就這麼說定了,你可要守諾呀!」

「嗯,快去吧!」

四兒一步三回頭地跟著秦牯走了,我站在府門口一直招著手,直到看不見她了,才轉身進了門。這九年來,我幾乎天天都和四兒待在一起,如今她走了,我心裡忽然覺得空蕩蕩的。

伍封不在的一個月里,公子利常常會帶著從各國搜集來的新奇物件上門來找我一起把玩。今天,他又帶了幾盒楚國南香館的留夷香、石蘭香來送我,並且向我提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邀請——他要帶我出府。

幾天後,公子利按約來接我。我同府里的侍衛長由僮交代了幾句後便出了府門。見著了公子利的馬車,我本想自己跳上去,卻發現今天穿了寬頻束腰的曲裾深衣,根本沒辦法邁開腳。正懊惱,馬車旁跪在地上的小兒顫聲道:「請貴女踩奴的背上車。」

有馬車的士族都有自己的「人踏」——通常是車夫或者僕役,身份極貴的人還會用樣貌清秀的小兒做人踏。我流落街頭時,受過不少貴人的羞辱,現在即便伍封給了我個高貴的身份,我也不想欺辱、踩踏那些與我一樣的人。

「起來吧,上車拉我一把就行了。」我把跪在地上的小兒拉了起來。

那小兒慌忙鬆開我的手,撲通又是一跪,惶惶然不知所措。

這時,公子利從車裡鑽了出來。他今日穿了一件細麻制的白色儒服,儒服的下擺用黑色絲線綉了雀鳥圖紋,看起來不像公室子弟,倒像是個儒雅俊秀的文士。

他輕聲對地上的小兒道:「無罪,與御人一道趕車去吧!」

「唯。」小兒如獲大赦,連忙爬到了駕車人的身邊,瘦弱的肩膀仍止不住地發抖。

公子利朝我伸出雙手,笑道:「鄙人可否請貴女上車?」

堂堂公子居然自稱鄙人,我頷首一笑,把雙手遞給了他。可他沒有抓住我的手,反而俯身握著我的腰將我一把抱了上去。

「弱柳纖腰,輕若鴻羽,難道你家家主竟吝嗇吃食?」公子利將我放在身前,皺眉道。

「我家家主一向慷慨。倒是公子今天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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