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四點二八

舊歲最後一天下午,灰暗的天空終於落雨,清寒之氣瀰漫在整個醫院內。白梅迎風盛開,肆意招搖,殘剩的積雪鋪在樹下,與梅花相稱,同色奇絕。雨勢漸盛,打在池塘里,樹梢上,遠看一片空濛。薄煙籠罩在屋脊,廊下垂墜的水滴連成線,地面的塵灰被大雨沖刷乾淨,萬象更新。

下午最後一個會診的病人是孫思思,宋摘星心裡緊張,一時不知道如何將孫思思的病情告訴她。雨點打在窗玻璃上發出噼啪的聲響,讓她更加神思不寧。

簡一凡來給她送新上市的蛋黃果,和她八卦:「吳副主任好像在辦公室里罵胡梨呢。」

宋摘星示意他小點聲,「你還真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啊。」

簡一凡直搖頭,「吳副主任平常對大家客客氣氣的,一臉好人相,搞不懂為什麼罵胡梨罵得那麼凶。」

宋摘星自然知道是為什麼,但是這件事如果告訴了簡一凡,怕不出十分鐘整個科里都會傳遍了。既然她沒有證據,話就不能亂說,論文被偷一事註定是要吃啞巴虧了。

宋摘星轉移話題:「待會我的患者就要來了,可我還沒想好怎麼應對。」

這倒讓簡一凡來了興緻,「還有你宋大醫生看不好的病人?」

宋摘星解釋:「孫思思是個很自卑的人,諮詢下來的結果顯示她的父母關係並不好,父親一直對她很嚴苛。有一次父母吵架,母親沖父親砸東西,父親竟然抱著孫思思讓她來擋。這些記憶讓孫思思十分沒有安全感,父親的冷漠和嚴厲讓她缺失父愛,所以長大後找的男友都像極了父親。」

簡一凡皺眉,「戀父情結?」

宋摘星點頭,「她本想從男友身上找到關愛,卻沒想到下意識喜歡的人,都會像父親一樣傷害她。」

簡一凡想了一會,問她:「按說戀父情結在社會上是很普遍的,孫思思具體的病症是什麼?」

「找的幾個男友都打她,讓她得了抑鬱症。」宋摘星扶額。

簡一凡吃了個蛋黃果,十分洒脫道:「心病還須心藥醫。」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讓她父親來嗎?」

「不是。」簡一凡回答得堅定,「你交給我,我有辦法讓她好起來。」

科里簡一凡一向主攻青少年心理問題,沒想到在孫思思這件事上他還有如此自信。不過他的能力確實有目共睹,宋摘星站起身,將孫思思的全部資料都交到他的手上,十分誠摯地說:「就拜託你了。」

簡一凡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他非常的驕傲地回覆道:「一定給你解決。」

不到四點鐘,雨勢愈來愈大。眼看孫思思馬上就要到了,宋摘星卻被吳聰喊到辦公室里。

這是吳聰的辦公室,裡面堆滿了各種材料,有些亂。吳聰示意她坐下,給她倒了杯茶。是吳聰最愛喝的碧螺春,新泡出來的茶味清新四溢,借著窗外的潺潺雨聲,房間一時恬靜無邪。

宋摘星想起來自己剛來科里工作的時候,每天都會給吳聰泡一杯碧螺春。實習生的主要任務就是打掃衛生,給主任泡茶,在測量室打雜,宋摘星剛來的三個月,每天都將吳聰辦公室整理的乾乾淨淨。她害怕永遠一副冷麵孔的雲月華,反而笑呵呵的吳聰讓她覺得親近。

事實上,如果不是此次論文事件,她想不到自己竟還有和吳聰如此疏離的一天。

吳聰坐在她對面,隔著桌子看著她,「摘星,我老了,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

宋摘星回應他的目光,「為什麼?」

吳聰嘆息,「我的妻子開了一家心理諮詢所,遇到了一個家族性的心理病案,十分棘手。我想把你的研究成果拿給她看,希望她能堅持下去。」

「吳副主任,到現在還不說實話嗎?」

宋摘星從來沒有這麼咄咄逼人地看著他。

吳聰目光黯淡,遲了半晌才喑啞道:「我太太的病人今年三十八歲,底下有個十歲的兒子,上邊還有個六十五歲的父親,一家人全部有偏執型人格障礙。她為了這一家人辛辛苦苦,用盡了治療手段,卻還是沒能看好。這就算了,他的家人竟然將這個當做借口,對我太太拳打腳踢,甚至砸光了治療所的東西,讓我太太遍體鱗傷,受盡屈辱。」

宋摘星呼吸微滯,「你太太沒事吧?」

吳聰搖了搖頭,笑容慘淡,「她還在想辦法給這一家人看病。醫者父母心,她要強慣了,即便鬧到現在這個地步,她也沒有放棄他們。我偷你的論文,就是想幫她而已。」

「你完全可以和我說,我怎麼可能不幫你。」

「你根本不了解她。」吳聰的聲音充滿失落,「你不知道吧?我太太就是從心理科走出去的。她恨心理科的每一個人,她不會接受心理科任何一個人的幫助。」

對於這件事宋摘星毫無所知,眉心緊皺,「她恨我們?」

「二十年前,她還是心理科的實習生。當時她的老師強|奸了一位患者,而她被當做幫凶,受人唾棄和打罵,導致她對整個心理科失望至極。後來她就出去自己開了一家診所,也有十幾年了。」

科里一向瘋傳吳副主任深愛妻子,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淵源。平時大家對他妻子所知甚少,只知道每次提及她,吳副主任都是一臉笑意。他是著名的「愛妻狂魔」,如今和宋摘星這麼說,想來不假。

宋摘星似乎也沒了力氣,「你可以瞞著你太太,但沒必要瞞著我。」

「摘星,你讓我怎麼和你開口?」吳聰緩緩站起來,雙手撐在桌子上,卑微道,「我好歹是科里的副主任,正高級職稱,你要我在科里求你幫我太太?天底下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如果我當眾求你,我太太早晚會知道,到時候她肯定會比現在難受一千萬倍。她恨心理科,她巴不得一輩子躲心理科遠遠的!」

宋摘星被他說的話驚住。

吳聰繼而哽咽道:「摘星,我一輩子沒做過壞事,這次真的很對不起你。我乞求你原諒我。你的課題明年還可以再上報,可我太太現在正在油鍋里煎熬,我只能這麼做。我偷了你的論文告訴她是我的研究,她才勉強接受。她懷疑過,僅僅懷疑就要和我離婚,我真的不能沒有她。」

「……我之前一直以為,你是害怕我會升職。」

「摘星,我一直很看好你,我甚至培養你,就是想看著你越走越遠!」吳聰有些激動,嘴唇顫抖,「我最不在乎的就是這個職位,如果可以,我現在就讓給你!我的心裡只牽掛著我太太,只要她開心,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他滿臉真誠,眼眶裡存著淚花,似乎想拚命證明自己的初衷。宋摘星收回目光,那一杯碧螺春她始終未喝,雨聲蕭瑟,籠罩在兩人之間的茶霧淡淡褪去。

她從兜里拿出來U盤交給他,表情變得明朗,「只要幫助到病人,課題就算髮揮了它的價值。吳副主任,這件事我不追究了。」

吳聰緩緩接過U盤,「這是?」

「胡梨當日潛入檔案室的監控。雖然只是個背影,但是一旦遞交給雲主任,胡梨的職業生涯就結束了。」宋摘星看著他,眸光澄澈,「其實在唯西找到證據之前,我就猜到是你了。你也不要怪唯西。這件事我說不追究,就不會追究了。希望你以後能管教好實習生。」

吳聰低下頭,喉頭髮酸,「謝謝你,摘星。」

他的髮絲生亂,額頭和眼角已經有了皺紋,連聲音都是低低的。屬於副主任的驕傲全部褪去,如今只剩下一身羞赧和慚愧。

宋摘星恢複了笑意,站起身與他道別。只是腳下步子還沒邁開,忽然聽到隔壁簡一凡撕心裂肺的叫聲。隨之而來的,是孫思思嗚嗚咽咽的哭聲。

「不好!」

宋摘星連忙向隔壁跑去。明明沒有任何風,她卻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冷。

心理諮詢室1部內,孫思思將簡一凡砸得遍體鱗傷。而孫思思則一|絲|不|掛地站在窗邊,哭得歇斯底里。

宋摘星趕到時看到整個辦公室一片狼藉,她將圍在門口的人全部攆走,趕緊關上門。

「怎麼了?」

她一邊說一邊撿起地上的衣服給孫思思披上,孫思思卻極其掙扎,捂著心口大呼:「我心口像有個火山!不要給我穿,不要穿!」

簡一凡背對著她,玻璃櫥壁上映著他蒼白的臉色。

宋摘星這才看到簡一凡頭上流著血,嚇得一激靈,趕緊從抽屜里拿了紗布給他包紮。

孫思思發狂似的不斷在辦公室里踱步,宋摘星給她披的單衣再次被她甩掉。

「不要碰我,著火了,著火了!」孫思思咬著牙,抗拒地看著他們,「他說我戀父,這個混蛋,混蛋!」

宋摘星心裡一涼,知道自己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種心理疾病本身就不好直接和患者說,也確實讓患者難以接受。

簡一凡疼得直吸涼氣,還在和她辯解:「這是常見的心理問題,不丟人。」

話音還沒落,孫思思隨手又拿起一本書朝他扔,咣當一聲砸在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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