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若即若離

我繼續愣在那兒,目瞪口呆地看著宿舍門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那個依然和七年前一樣英挺瀟洒的男子,正露出潔白的牙齒,看著我笑。

大概是看著我一臉痴呆回不了神的樣子,唐少麟故意嘆了口氣:「完了完了,原來這麼多年沒見,你的智商和年齡仍然還沒開始出現正常。」

我「啊」的一聲尖叫,不顧自己沒洗臉沒刷牙蓬頭垢面、睡眼惺忪的還穿著厚厚的小熊泰迪的棉睡衣,一把上前抱住他。

我真是太意外了,而且我的心中一陣驚喜。好久好久,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他抱緊我,有意無意地又嘆了一口氣:「林汐,你這麼高興,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還一直以為你不在乎呢。」

放開我,他掃視一下我的全身,「呃,不過你還是先去換一下衣服比較好,我倒是無所謂,但是這兒有兩個國際友人,你現在這樣,實在有損中華民族廣大女同胞的國際形象。」

我恨恨地要上前去撕他的嘴,這個唐獅子,這麼多年不見,講話還是這麼毒。不過,心裡真的真的很開心。

兩個小時後,我們已經坐在C市城南一家環境優雅的小咖啡館裡。

現在的我,終於可以平靜下來了。

因為我想起來要問他一個問題,我瞪著坐在我對面的他,「昨天和我在MSN上聊天時,你已經到C大了對不對?」

他一徑笑,不回答我。

坐在他旁邊的那個一臉絡腮鬍的高高大大的洋鬼子不甘被冷落,晃動著手指,用蹩腳的中文抗議:「嗨,汐汐,我要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雷尼爾,你可以叫我雷。」他沖著我裂開嘴笑。

顯然是一個憨厚老實的大男人。

我忍不住笑著回應:「你好,雷尼爾。」

坐在我旁邊的異國美女大力瞪我,中文說得可就標準得多了:「你好,我叫莫妮卡,我是LION的同學。」

那種眼神我太太太熟悉了,彷彿一把淬過劇毒的飛刀,在我身上千刀萬剮又萬剮千刀,誓要將我凌遲處死。

從十六歲到十九歲,在和唐少麟常常呆在一起的那幾年時間裡,這種「他是我的,識相就給我滾遠點」的無聲警告,我隔三差五就得領教一回。

只是抱歉,我已經千錘百鍊,百毒不侵。

呵呵,沒想到獅子的魅力無屆弗遠,居然跨越了國界,嘖嘖嘖,實在是不可小覷。

於是我笑眯眯地朝她眨了眨眼,「嗨,莫妮卡,你可能還不知道,」為照顧和體恤國際友人的理解力,我好心地盡量挑淺顯的白話文,「我是LION的表妹,表妹你知道嗎?就是他姑媽家的女兒。」看她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我頓時有些口不擇言,「My mother is his aunt」(我媽是他阿姨),標準的中式英語,只求大力洗刷嫌疑,以圖全屍。

至於到底是干表妹還是親表妹,她一個老外分得清才怪。

坐在我對面的雷尼爾眼中,立刻浮現出令人恐怖的笑意,我直覺有些不妙,果然唐獅子下一句話就把我打入深淵——

「no、no、no,she is just joking,」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she is my fiancée.」

(不、不、不,她在開玩笑,她是我的未婚妻。)

我眼裡兩把刀子颼颼颼飛過去,死小孩,想害死我啊,你沒看到她越來越像五毒教教主了嗎?

他也擠眉弄眼地看著我,為怕旁邊兩隻豎著耳朵的獵犬聽懂,一把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地說:「她是我們導師的女兒,我們之間根本就不可能。我也不想耽擱她,就說我在國內有女朋友了,她不信,一定要跟我回來看。我實在被她纏怕了,幫兄弟我一把,大恩大德以後再報。」

哦,我想我明白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多麼老套的劇碼,都這個年頭了,居然還樂此不疲地輪番上演。

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而且對她而言,唐獅子也不過是塊雞肋,早點斬斷孽緣,回去找一個相稱的如意郎君、早日開始幸福美滿的新生活,絕對是好事一樁。

這點小事難不倒我。我很阿莎力地拍拍他的肩。死獅子,好像又長高了,得踮起腳。

剩下的時間段,在我重新粉墨登場之後,我讓莫妮卡充分知道了什麼是小鳥依人、柔情似水等等等等中國女性的傳統美德。在我和唐獅子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二人轉表演面前,她有點黯然神傷。

莫妮卡回國後果然找到一個如意郎君,還是中國人。這是後話。

中午,我們四個人浩浩蕩蕩去吃了一頓標準的中餐。雷尼爾和莫妮卡這兩人對筷子的駕馭能力應該不會超過三歲稚兒,偏偏還興緻勃勃得很,不屈不撓地在杯盤之間飛沙走石。唐少麟倒是熟視無睹,我是實在看不下去了,讓服務員送上刀叉,任由他們在糖醋排骨、油燜大蝦、香菇青菜等等等等上面戳來戳去。

吃完飯,我們先送兩位外賓回去休息,相約晚上再一起出來逛逛。

我和唐少麟終於有時間坐下來好好聊聊了。

在我宿舍,我給他泡上一杯清茶,拉過兩個椅子,我們兩個沐浴著午後的陽光,靜坐在大大的窗檯邊。

我仔細地看看他,六年不見,他長得更加高大俊逸,當年神采飛揚的洒脫之氣少了一些,他的身上逐漸散發出一種成熟瀟洒的氣度。

但是他身上還是充滿了陽光般的感覺,甚至還有著陽光特有的清香。

他就像一首悠揚輕靈的大提琴協奏曲,而那個人呢,永遠有著淡淡的哀傷——低低的婉轉的夜曲般的哀傷。

我猛地回過神來,林汐啊林汐,有點出息好不好,如今的那池春|水,即便吹皺,又與你有何干!

唐少麟看著我,眼裡是暖暖的笑意,他帶點戲謔地說,「林汐,六年多不見,變漂亮了啊。」

我也笑,「你也是啊大帥哥,越來越帥了,呵呵。」突然,想起什麼,「對了,你回來的工作定了沒?」

他的表情有些若有所思,又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林老師,作為一個新時代知識女性,國家大事也就不勞你多加操心了,但是你平時連校報、學校新聞都不看的嗎?」

我有些心虛,最近實在太忙,再加上……

慢著——我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大叫著指向他,「你、你、你的意思是說……」

他只是微笑,這頭死獅子,六年多不見的確沉穩多了。

我飛快地撲到大姐那邊的書架上去。

大姐一向有收集整理任何東西的好習慣。

以往塞到我們門縫裡的校報,我只是大致瞄一眼就隨手一扔,最近則連瞄都懶得瞄了。但是大姐一定會整理得好好的。

果不其然,在書架的二樓,有一疊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校報,我飛快地找到最新一期,然後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在頭版頭條,赫然列著一個大大的標題——

留美學者唐少麟博士被聘為C大物理系教授兼學科帶頭人

然後,底下詳細列舉了唐獅子在美國的豐功偉績:寫了多少多少PAPER(論文),做了多少多少PROJECT(課題),得了多少多少PRIZE(獎項),如何不受國外高薪誘惑,毅然回國,並婉拒Q大B大的盛情相邀,來到C大,甘為C大的學科建設盡綿薄之力,學校表示熱烈歡迎等等,舉不勝舉。

我簡直難以想像,這篇新聞稿的主人公,就坐在我身旁。

顧不上去探究那篇顯然是官方文件式的措辭,我先抓住主要矛盾:「你為什麼來C大?」

就他目前所研究的學科而言,向來是Q大、B大、G大分庭抗禮、各有千秋。就算他不去那兩個學校,回到母校不也是皆大歡喜的一件事?畢竟當年他在那兒所創下的紀錄,至今仍然無人能破。

而C大,一向以來都以人文科學類見長,說到物理學科,至少跟這三個學校比,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為什麼要來C大?我心裡有些難過。

唐少麟彷彿了解我心理似的安撫地拍拍我的手,收起笑容正正經經地說:「林汐,你聽我說,我已經不是六年前那個衝動的小毛孩了。這次回國,選擇學校,我是經過長時間的深思熟慮的。從表面上看,目前的C大,我所在的學科還不夠強,但是就我目前做的研究方向來講,這裡很適合。而且我和這裡的領導談過,他們給我充分的學術自由,所以我把雷尼爾請回來做兩年的外籍專家,和我一起努力。我有信心,三年內一定會出成果的,相信我。」

我看著他,釋然而由衷地笑,我當然相信他。

唐少麟,永遠是最優秀的。

他又是微微一笑:「當然,能經常看到你,我還是很開心。」

我沒料到他會殺一個回馬槍,一愣;又看他笑得有點促狹的眼,不禁發自內心地一笑。

有朋若斯,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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