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緩緩墜落

日子流水般滑過。

轉眼離我來到C大已經半年有餘,新年過後的第二學期已經開始。

工作後的第一個寒假,我回了一趟家,陪爸媽他們過春節。哥哥早就已經結婚搬出去了,爸媽已經老了,他們有點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我。

偶爾老爸會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我,帶著一些懊惱、一些歉疚和深深的探究,又有一些別的什麼,我無暇分辨。

媽媽上次的眼淚和在每次我回家時的操勞讓我終於明白一點:無論如何,子女的幸福,是父母心裡最大的牽掛。

只是彷彿有某種默契一般,他們從來都不逼我去相親。

我逐漸逐漸習慣了C大的一切。

那個每次我去買水果態度都很親切的老太太,那對做西安涼皮稱得上一絕的夫妻,那家經常偷工減料的乾洗店和那幫我又氣又愛的學生們。

我還是經常罔顧老師形象,在路上呼朋喚友地吃東西。

只是旁邊的人換成了大姐,偶爾也會跟我班上那些沒大沒小的小女生們。

我和繫上的老師們也逐漸熟悉了。系主任是一個和藹的老太太,正統的老知識分子,很講原則,做事不講情面,但是很關心和照顧我們。至於同事們,我一向的原則是:有緣相處,合則聚,不合則君子之交,淡如水。

來到C大以後,多半是淡如水之交。也有合得來的,童妙因就是一個。

童妙因家就在C市,本地人,芳齡二十四,未婚。

她是一個玲瓏婉約,心思縝密而靈秀的女孩子。

跟以前的我有點像,但不同的是她比我淑女多了,而且她生就一副古典美女的樣子。

我發現我天生和美女挺投緣:沙沙是,丁叮是,如今的童妙因也是。

童妙因最近一直很高興,渾身上下洋溢著藏不住的幸福。

我聰明地不問,該說的小美女自然會說。

終於有一天,童美女羞答答地跟我說:「林汐……我戀愛了。」

我斜睨她,「早看出來了,你額頭上刻了三個字——『幸福中』。」

她緊張地摸了摸,「不會吧。」

我笑,「看你緊張的,何方神聖,值得你開心成這樣。」

妙因的臉上甜蜜地現出兩個小梨渦,「林汐,我真的好幸福哦。我爸爸跟他……爸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到她的話音遲疑了片刻,「是大學同學,關係一直很好。去年,他從國外回來,到了C市,聯繫上了我爸爸,就來我們家拜訪。以前,我爸爸就一直誇他有多年輕有為,我還一直不以為然。可是見到他,我才知道,原來他比起我爸說的,還要優秀,還要出色。」

她的臉微微一紅,「那天,他站在我們家客廳,微笑著跟我打招呼,我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他。每到周末,我都盼著他早點來,每次他來,我都盼著他多待一會兒。後來,我爸爸看出來了,一開始……」她欲言又止了一下,「但後來,我爸爸還是答應幫我。那些天,他一直沒來我們家。我忐忑不安,怕他拒絕,怕他再也不來了,沒想到後來,他竟然出現了。林汐,你知道我當時有多激動,多高興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直到現在,我都患得患失地怕自己配不上他……」

我看著她面若桃花、輕顰淺笑的模樣,挑了挑眉,天,她形容的豈非人間極品?

於是我颳了下她的鼻子,半帶打氣半帶調侃她:「知道我沒有男朋友,也不用這麼刺|激我吧?再說了憑你的條件,多半是他配不上你吧!」

經濟系的美女老師童妙因在C大一向知名度甚高,想要追求她的男老師多如過江之鯽。

她搖頭看向窗外,聲音中帶有些微惆悵:「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喜歡上他對我的意義……」

片刻之後她回過頭來看我,笑得很是滿足,「林汐,你不知道,他真的真的很出色。」接著,想起了什麼似的,「大學跟你一個學校呢,也是G大,去年秋天才剛回國。」

我微微一怔,接著不以為意地整理桌上的教案:「哦,G大校友啊。」

手頭上的事情太多,並沒多想。

一天,斜陽如血。我上完下午的三四節課,拖著疲憊的身體乘電梯下十五樓。

真是的,不知教務處沒事幹嗎給我排下午三四節課,每次上完課我都跟渾身散了架似的。

出了教學樓,剛走了沒幾步,一個聲音在前方叫我:「林汐,林汐——」

是童妙因。

她穿著淺米色大衣,同色短裙,同色長靴,脖上還系著一條淺米色絲巾,淡淡的妝飾,明媚照人。

我走過去,打了個招呼:「怎麼到現在還沒回家?」她今天應該是沒課的啊。

妙因親密地挽住我的手,答道:「今天幫王老師給上學期一門課的補考監考,剛結束。」

說完,她和我並肩走著。

我有些奇怪地側臉看她,「妙因,你回家不是走這條路啊。」

她笑笑,「我剛接到我男朋友電話,他在你們宿舍那條路的路口上等我,那邊好停車。」

我釋然。

一路上我都跟她說說笑笑的,不知不覺很快就走到我們宿舍樓下了,我只顧著和她說話,直到她對著前方揚聲叫了一聲:「嗨。」

我順著她的眼睛往前看。

我看到一個修長的人影斜倚在一輛車旁。

我的心剎那間,如寒冰。

我握著教案的手下意識抓緊,抓緊,再抓緊。

想過幾千幾萬次,想過幾萬幾千次,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們竟然會這樣重逢。

童妙因恍然未覺,一把拉住我笑著,「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我被動地跟著她走過去。

我的腳軟軟的,已經完全不是我自己的了。

恍惚中,我聽到童妙因軟軟的聲音:「子默,這是我們系老師,林汐,才從G大研究生畢業分配過來沒多久;林汐,這是我男朋友,秦子默。」

我下意識地抬頭,接觸到的是一雙平靜的眼眸,他淡淡地如同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

他……已經完全不是當年那副樣子了。

一身剪裁得體的亞曼尼西服、外罩一件黑色風衣,顯得頎長而不失優雅,頭髮梳得十分整齊,線條分明的臉,乾淨、成熟,一望而知生活優裕。

他看著我,他的眼裡波瀾不驚,他平淡且很有禮貌地說了一聲:「你好,林老師。」

我有點想笑,或者我應該說,人生如戲,不是嗎?

深吸一口氣,我努力微笑,「你好,秦先生。」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六年來,無數次的午夜夢回,殘酷地教我學會了什麼叫做自製。所以我客套而不失禮貌地再加了一句:「常聽妙因說起你,很高興今天能看到你。」

童妙因熱情地在一旁補了一句:「子默,你知道嗎,林汐和你還是大學校友呢。」

「哦。」他看向我,可能是我的幻覺,我似乎看到他眼中掠過些許複雜。他朝我投來深深的一瞥,他的聲音頓了頓,但依然那麼悅耳,還有禮貌的疏離,「是嗎……」

我垂下頭,嘴角微微一牽,真是很諷刺,不是嗎?

但我繼續保持微笑,「是啊。不過,G大太大了,好幾萬人,能相遇的概率實在太低。」我看著妙因,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地說,「不認識,很正常。」

或者人生又何嘗不是,時時刻刻,都宛如初相遇?

我看到自己抱著教案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著。

但是看著他們,我一直在淡淡地禮貌地微笑。

妙因看了看手錶,略帶歉意地說:「林汐,我們約好了朋友一塊兒吃飯的,快要遲到了,不好意思……」

我淺淺一笑,「沒關係,別耽擱時間了,趕快去吧。」

他看著我,有禮地向我頷首:「抱歉,先走一步。」

「好的,再見。」我回禮。

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再見。

他動作輕柔地給童妙因打開車門,接著他看了我一眼,也坐了進去。

車漸漸開遠了。

我收回目光,我昂起頭,再昂起頭。

淚水流回到眼眶中,心就不會那麼痛。

古人說得很對——哀,莫大於心死。

又或者,七年來,萌芽、生長,而終將湮滅的那份哀傷,所等待的正是這樣一個句點。

於是,我一如既往地做著手頭上大大小小的事情,留在教研室加班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學期剛開始,準備教案、講稿、寫提綱、做PPT,瑣碎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只是從那天開始,秦子默經常等在我們教學樓下。

每每童大美女都在大家善意的笑聲中,嬌羞無限地奔下樓去。

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發現我的異常。

或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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