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為有暗香來 7

人生下來的時候都只有一半,為了找到另一半而在人世間行走。有的人幸運,很快就找到了。而有人卻要找一輩子。

——《玻璃樽》

人生註定了許多相遇,都在行走中。有許多失去,也在行進中。

遇見是一種美麗,失去是一種殘缺的美麗。如果不曾遇見,那都是隱匿在人群攢動中的美麗心情。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命支點。我的支點隨著家庭的碎去,丟失。如果要獲得,有時必須重生,這是我的人生,也是我的不得已的苦衷。

我的母親是一位芬芳的女子,她有淡淡的發香,淡淡的女人花香。母親出身書香世家,外公外婆離去得早。我出世的時候,在襁褓中見過我的外公,但我肯定沒有他的容顏記憶。只覺得泛黃的相片中,他很儒雅的樣子,手輕輕地搭在外婆的肩上,外婆眼神安靜,有淡淡的笑意溢出眼底。那是一張非常陳舊的照片了,母親一直保存著,母親走後,便由我一直保存到現在,它和父母的照片一起在我的皮夾中靜靜地,無聲地給予我溫暖。

爺爺奶奶沒有照片,那時候農村人拍照片的機會並不是很多。爺爺是生產隊長,一位根紅苗正的老黨員,父親是他的第二個兒子,也是最優秀的兒子,他考上了令人羨慕的師範學校,走在方圓十里路的地盤,都很挺。爺爺是鄉里連年的優秀老黨員,在老家的堂屋上貼滿了大獎狀,但我的三好學生獎狀卻被他貼在最中央的位置。父親說,那才是他的精神寄託。

爺爺說,等到我工作的時候,他就到城裡來享福。

但,他什麼也沒等到。

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過年回家途中,車翻在了大溝里,我在母親的腹部下存活,母親撲向我,瞬間的反應,她將我壓在她的懷中。她彎彎的手臂,散落在草叢中,父親在不遠處的小石堆中,我見他的眼角滑下了淚。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哭泣,那麼悲傷,又充滿愛憐的希望。

他的希冀,我是活著的。

那一年,我17歲,爺爺81歲。

爺爺的眼裡,沒有了淚。他自始至終沉默,送我回城的時候輕輕地撫摸我的頭,對我說:「好好學習,我叫奶奶多給你準備些雞蛋,多吃些,才有力氣。」

他將姑姑從農村調遣來給我做飯,他對姑姑說:「為了你弟弟,你得辛苦這一年,讓生伢子安心學習。」

我拿到復旦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將它焚燒到了爺爺的墳頭,爺爺沒能享到兒孫的福。

我的奶奶也是。她是一位喜愛怒罵嗔笑的老頑童,一雙眼總是模糊的。她有眼疾,身體虛弱,從小就是,但是她有一副很清涼的嗓子,喚我時,聲音脆生生地穿堂而過。

她看我的眼神,帶著些許寵愛。那時,她的眼中會有光束微微在點亮。

她是家中的大管家,爺爺平時身上一毛錢也不愛帶。爺爺說他每天清晨叫喚老婆子要錢的時候,最有精神頭,這是日日的功課,年復一年的執著。在奶奶眼裡,他哀憐討巧,他裝成乞尾的小狗,討奶奶歡心。他喜歡在奶奶磨蹭數錢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假裝催促,於是奶奶就罵起來,嬌嗔的樣子,和姑娘沒有兩樣的。

我看過這樣的場景很多次,一幕又一幕的,讓人感動。在奶奶的眼裡,所有都是平靜的湖水。

她將我每年的學雜費準備得好好的,用泛黃的白手絹一層層裹緊,因她有腿疾,還專程叫了姑姑送來。

母親和父親給我留下的錢並不多,當時他們學校分配福利房,交了第一次款項,後來我將他們最後的存款,買了這套75平方米的房子,這是他們的窩,現在我替他們守護。

是他們太過薄命,還是我太過命硬。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恨自己。一直對自己憎惡。

小喬曾說我的眼睛裡有蛇的冷漠,有些時候,也有小獸的熊烈。

我問道:「你怕不?」

她回答:「你是蛇,我就是蛇精;你是小獸,我就是小獸的小獸。」

然後她摸摸我的頭,俯下身,只聞聞我身上的味道,然後嗔怪道:「吔!有豬圈味。」

我們笑起來。小喬總有奇思妙想,她是喜羊羊。

如果我是獸類,我想自己是一頭狼,一頭來自南方的狼,帶著母灰狼一起去流浪。不等我說完,小喬每次用「切」來結束這樣的笑料。然後轉身將我的凌亂不堪的電腦桌清理掉,再換下床上純棉的床罩、枕巾和枕頭,這些都是小喬搬來後換的。她喜歡棉質的布料,說能嗅出古老的氣息,那是令她可以安睡的粗纖維,接觸後對肌膚也好。她總是給自己找許多借口來實現對家的填充,合宜,恰好。

我不知道每一個女子,她們心裡的男人是什麼樣子。我對陌生人,特別是陌生女子充滿了疏離的熱情,我對她們無公害地笑笑,但是嘴角是平整的。只有對小喬,還有此時和我並肩著的莫陌,我們一起眺望遠方,我嘴角是向上的。

我說道:「怎麼一個人上來了?」

「他們玩紙牌,沒我多少事,我想吹吹風。你呢?」她突然轉向我問。

「和你一起吹吹風。」我笑道。

「切!」她清脆地發出一聲鄙視。我頓覺異樣升起,酸澀瞬間湧上來。

這是小喬的聲音。或者這一瞬間,我覺得身邊的這位女子,她和小喬有什麼區別呢?

有種拙樸,璞玉之色。

她不清楚我此刻的翻江倒海,慢慢地拉開話匣子,問我那像什麼,這像什麼。一會兒又說「你看這水怎麼這麼綠啊,瞧!那來了一片雲」。

直到甲板上聲音越來越洶湧,有遊客選擇了這個角落拍照,我問她:「去哪邊?」

「我下去吧,看看他們的戰果。」她迎著人群,走了下去。

我依舊獨自一個人,寂寞地看天,看水。

說女子望天的時候,她其實什麼也沒看,只是寂寞了。那我呢?

此刻是寂寞嗎?

天就是海之子,水也是海之子,我只是心隨著海之子去隨波逐流罷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