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為有暗香來 4

是不是我誠心誠意的祈禱,我就能回到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我一直以為那就是天堂。那時侯,我最愛的女人陪在我身旁。

——《綠里奇蹟》

我在車尾,她的背影剛好遮住我的視線。她坐在我正前方。

順著椅背,細軟、墨黑的頭髮垂下,風一來,她的發梢捲起,層層地飛,有時還略帶凌亂的張揚。她很輕巧的樣子,上車後一直歡呼雀躍,她是一個有溫度的女子,充滿膨脹的青春和熱情。先前見她拎了一隻大口袋,裝滿了各種各樣的零食。我笑了,微微的,沒有人聽見。但當我無意識伸出左手摸鼻樑的時候,她轉過頭,眯著眼,眼裡一片春色。突然之間,我頓覺有一股熱流堵在胸口,一下子溢出,眼底也閃現出一片片星光。

我是這麼一個人,在簡單中流淚,不動聲色。在黑暗抱緊拳頭,有鷹的警覺。

她和小喬的發質其實不盡相同。小喬的馬尾在褐色中現絲絲赭,有種艷麗的逼仄,奔放而纖柔。她的頭髮則是柔軟的,溫順的。不過,她和小喬的發香,都是從軀體中蓬勃而出,直至滲透在她們的精神里,讓人不自覺地跟進。

她很受歡迎。我聽見一路上他們都在喚她:

「小陌,小陌,遞一瓶水。」

「小陌,來包榨菜,有些暈車了。」

小陌,她不陌生。她像四野中最平凡的花朵,包容著空氣中的水霧,可以養活水草的蔓蔓求索。

我彎起嘴角,我知道我又范職業病了。

文字需要素材,需要現實,需要養分,它們都是我撿起來的珠貝。我的遊歷本身就是一本書,我可以給它們設密碼,設問答,設圈套,然後複雜地將它們組合,再簡單地將它們拆開,最後是讀者面前的一塊麵包,至於味道如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並不貪婪地希望我的文字人人歡喜地去讀,它能與有緣人擠眉弄眼就好了。

我是固執的寫書人。我不寫正經的套路書,而偏愛有些生僻的題材,這與獨闢蹊徑無關,也與標榜自己、討巧讀者沒有半毛錢關係。我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編輯曾多次暗示我隨大眾需求,或許收入會高出現在好些,我充耳不聞。她們多次見我「呵呵」幾聲後,自動忽略不計了。我有些銳利,想將寄養在生命中的各種各色的物體,以誠懇的態度,慢慢地告訴一些人,我在想什麼,做什麼,並告訴他們,每種存在,都是不經意的必然。

她的笑,喜樂的神情,還有些許專註。她讓我捕獲了一些饒有興趣,意外地也充滿期待。

她冷不丁回過頭來,真誠地問我:「要來一包四川牛肉不?」

我說:「謝謝,待會兒餓了再找你。」

她咧開小嘴說道:「餓了碰我一下就是。」

我馬上碰她一下,在她轉過頭時,輕輕地笑出聲。這女子說話不帶半點虛偽,自然大方。以前就聽說四川辣妹子,辣乎乎的爽氣,似乎這說法很對!我確定。

我們到達磨盤山碼頭。送我們上船的導遊是一個敏捷的當地女子,身材矮小清瘦,膚色黝黑,臉上還有幾點小雀斑。她上車後將我們這兩天的行程都清楚地告訴大家,並從遊客中選出一名熱心者,作為船上的組織者。她不陪同我們游灕江,去陽朔。她說陽朔那邊安排好了,有人接,盡可放心。

我們揮手作別,然後漫溯風情萬種的灕江。灕江似一位纖細、婀娜、清秀、聰慧的女子,於千萬年間立於水未央,你來與不來,她都保持清凌凌的模樣,風一吹,便捲起潮來。我們不遠萬里千里,從四面八方來,只是在某一刻仰卧在她的懷裡,不說不訴,也可以解脫生命的枷鎖,縱情放歌。

這一路,不知道劉三姐和阿牛哥,藏在哪座山峰哪條水域,又或化作了樵夫與打漁翁。灕江的打漁翁,飼養的鸕鶿不是很多。但在象鼻山灘上專心守候的鸕鶿,卻專註、專心,它是在那兒供遊人合影的道具。鸕鶿頹廢,利爪不銳利了。飼養者精神,手心都是毛毛刺。人和動物,如果角色互換三天,動物會不會貪婪了,人類是不是萎靡了。各自承受,承擔後便是晴天嗎?

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小喬,她的腦子奇奇怪怪的,她這年紀的女子,似熟|女,似淑女,似嬌女,也似簡單的「無良」女。小喬說話,不按套路來,她是賓語、謂語、主語統統可以前置處理的人,而且可以自圓自說。她還說,等我變成你,然後我們回家隱居去。我問她,家在何處?

她不語,沉默了一陣子,拽著我的手輕輕撫摸。

小喬不化妝,她說化妝了,有一個叫駱生的書生不喜歡,這是賠本的買賣,她不做。

她懂我,我厭惡紅紅艷艷的躁動,厭惡在黑暗中裝模作樣的遊走,博取血色的誘惑。

這個團共有12人,四川人佔了大部分,還有一對老年夫妻,我是獨門獨戶的自由人。

昨夜,我失眠了。

抱著一本《西藏生死書》,我看得似是而非,並不是我不能體悟,我的心,空寂而慌亂。那是荒蕪在無休無止地蔓延,無聲無息地示威,佔領我的靈魂。

她的不辭而別,我居然可以接受。

我發瘋地找尋她,在我們曾經駐足過的地方,包括電影院,商場,郊外我們去過的田野。

她消失得近乎詭異,人間蒸發。

關機,關機,持續的關機,到後來這號碼換成了一個蒼老的聲音,我承認絕望是過去式了。

我沒有她單位的號碼,包括公司在哪兒,叫什麼,我一無所知。這是我的愚蠢和不負責任。她說,在親戚的公司中做財務,累些,但沒有後顧之憂,如此我也不好多問。

這就是她。這就是我。

小喬,駱生。我有時淺笑,我笑蒲松齡,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經歷,從美好的畫面中走下的芊芊女子,她神奇地出現,又神奇地離去。她不帶走我的雲彩,卻是我畢生的憂愁。

還好,我來到了她喜歡的地方。一個有山歌,有水牛,有淺灘,有一切憧憬的山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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