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千山,只為抵達你 我煮好茶,你來喝

人跟人的機緣,很難說清個究竟。

就像他和她的故事一樣。

曾經,他對她很不屑。他不喜歡她微抬的下頜,什麼都裝不下的眼眸。

她對他不用喜歡,亦不用討厭。那些詞太深刻,她的表情寡淡,語言也寡淡,他不了解,便把它看作了敵意。

他是個驕傲的人,高高在上的習慣了。於是聽不得違背他意願的話,看不得不屑於他的表情。

而她呢,是個隨性的人,隨心所欲地生活習慣了,於是原本一顆溫和的心,便被尖削的下頜,欣長的頸項,遊離的眼眸,寡淡的言辭,畫出了驕傲和冷漠。

這樣對立的性格,註定了不太和諧。

他習慣了用尖刻的語言、鄙夷的表情來對待他不認同的人或事,且情緒激烈、喜惡分明。

他說她總是在用很淡然的態度來掩飾她對現實生活的不滿,他說她虛偽。

她聽了不慍不火,臨著窗,看著風景,偶爾會回一下頭看他,表情靜好、微笑親切。

於是,他更加氣惱,整張臉也跟著沉下來。

她覺得好笑,把他當作了孩子,輕輕搖下頭,眼睛裡有些憐憫,又擔心這種感覺被他誤會成不屑,便又把目光移向了窗外。

如她所想,他真的更加氣惱了,把音響開得聲音很大。沏茶時,杯子在他手下來回碰撞,砰砰直響,可他的一雙眼睛卻總不離她的身,他自己都不知曉,這樣有多麼的孩子氣,明明,他已近不惑之年。

對此,她也不去理會,好像已經習慣了他這種孩子樣的無理取鬧。她不言不語地站起身來,拿起牆角的花灑,開始打理沿窗擺放的綠植,一頭烏黑的秀髮忽地散了下來,映著她白凈姣好的模樣,像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見她不為所動,他沒了意思,收了心,一壺好茶被他沏得無滋無味。

日子很安靜,他的心卻不安靜。

他彷彿了習慣了對她冷嘲熱諷。他說她不要一副淡看世事變化的樣子,任誰都免不了俗,吃五穀雜糧。他說她總是裝得那樣驕傲,有時會讓人厭倦。他說她笑容虛偽,故作沉默的優雅,並不會讓人惜憐。

他的話總是那樣的尖酸刻薄,尖酸的沒了男人樣子,刻薄的沒了男人的氣度。

可她照舊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的話,彷彿怎樣都進不了她的耳,入不了她的心。她還是聽她的曲,品她的茶,再臨上一窗風景,卻不聞世事變化。

日子久了,他氣餒了。

頓覺和一個無視他存在的人慪氣,倒真是可笑。更何況,那人還是個黃毛丫頭。

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心裡竟是慚愧的,想到那些過分的話,出於自己的口,真是荒唐的不成樣子。

漸漸地,他不再和她較勁,更不想讓自己真就變成那樣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他開始嘗試著坐在她的對面,看她靜靜地泡一壺茶;或者安靜地坐在一處,看她在陽光溫暖的午後,細細照料那一盆盆不開花的植物。他開始明白,她本就是那樣美好的一個女子,隨心隨性地打理著自己的生活。

他開始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突然特別迫切地想要去了解她,了解與她相關的一切。

於是,在秋日的午後,臨窗的藤桌旁,多了一把椅子。

窗外天藍雲白,銀杏樹的葉子黃得像是一爐火,給窗前的風景鍍上了一層暖軟的色調。他們聽著CD機里的小提琴曲,坐在光影交錯的窗前,品茶,小聊。

他開始習慣把一些不如意、難排遣的心事向她傾訴,他信賴她。她呢,也不多言多語,只是笑著,溫著熱茶,聽他慢慢講。

她開始對他有了言語。她會說放輕鬆一些,深呼吸一下,會不會感覺好些?她會說為什麼要生氣呢?只是一個不了解你說錯話的人,你該怪他什麼呢?她會說對自己慈悲一些,別去在意那麼多,並不是多麼的寬容而是單純的不讓自己難過。

……

她的話不多,卻讓他那樣激烈的一個人,漸漸變得溫和。

只是,他覺得自己依舊不懂她,一任日子拉得那樣長。

秋天多雨,連著一個星期陰雨朦朦見不著太陽,是常有的事。

這樣的天氣,茶室很少會有客人來,她在窗前坐的時間便更長了。

其實,她是喜歡下雨天的,她覺得下雨的地方,都是江南,即便如今住在北方。

窗外對面的一排房子是那種老式房,白牆青瓦,很有江南的感覺。房頂上的瓦凹凸起落,看過去,就像一座座緊密相連又循然有序的小山丘。晴日里,青白相間,那色調有種說不出的好看。一到下雨天,則更美更有味道,雨落在屋頂的瓦片上,濺起一朵朵水花,很快,便有一股水柱順勢流下來,屋檐就成了一道珠簾,滴答滴答落在了青石灰的地上,等到雨霧一起,那房子就成了一幅水墨畫。雨下到對面房頂上,一顆一顆濺起了小水花。

她看得入了神。

水壺裡的水咕嘟咕嘟地響個沒完,她沒有聽到;紫砂壺裡的茶湯已浸了許久,她也忘記了;他開門進來,在她身後站了許久,她也沒有察覺到。

他怕打擾她,便退到後面坐下。他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麼會安靜到幾乎沒有任何聲息。他看她的眼睛,深深的,像是一面湖,什麼情緒都抓不住,尋不著。他看她嘴角的笑,疑惑一個人為什麼在無意識的時候,嘴角還是微微上揚著。他不明白她就那樣一直看著一直看著,可她的眼睛裡看到的到底是怎樣的景色。

是柔軟的情緒哽住了喉,他忍不住咳了幾下。

突來的聲響讓她的身子輕微抖了一下,她繼而回過頭,看到了他一張漲紅的臉,不禁輕笑出了聲。

幾時來的,怎麼不叫我?她語氣溫和。

剛來。他說著走了過來,在她的對面坐下。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沒有說什麼。拿起煮水壺準備沖茶,卻發現滿壺未出的茶湯,濃艷艷的,她忽然覺得心裡很涼。

他見了,忙從外衣口袋裡摸出一包茶葉,說:朋友剛送的,還沒喝,想著來請教你。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學會了體貼人。

她不語,表情清冷冷的,像是窗外秋天的雨。見她不言不語,他覺得無所適從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更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好愣在那裡一起沉默著。

過了好一會兒,她說:換支曲子聽吧。

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啞。他聽了連忙起身,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她的眼淚落了下來,迅速落進盞中的茶湯里,「啪」的一聲,在空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脆。

他的心,微微緊了一下,有種難以名狀的疼。

於是,他用了心思去待她。

時日久了,她也明白他的心意,心裡感激,卻吝嗇言語。

他陪她品一壺茶,陪她修枝剪葉的整理盆景,午後有溫暖陽光的話,兩個人面對面坐著聊聊天。

他在她面前成了一個孩子,極力地想要討她的歡心。他不知道,曾經那樣的敵對,表情不屑、語言刻薄地待她,到底是為什麼?有時他甚至胡亂地想像:一定是她對自己下了蠱,於是對她的依賴才欲罷不能,所以,他任由自己的驕傲在她的面前一點一點地消失,自己成了一朵卑微的花兒。

之後,他常常來茶室。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通常是聽著音樂,溫上一壺老茶,聊一些沒有主題,斷斷續續的話題,間或沉默著。

他很好奇她算得上簡單到極致的生活,一壺茶、一支曲子、幾本書、幾行字,一天就這樣被她怡然閑得地打發走了。

他覺得她如魅一般,這種感覺是在和她對話中總結出來的,不易察覺,細膩如絲。

他問:你身邊的朋友了解你么?

她說:我很不情願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了解一個人,或被一個人所了解,都是一件不舒服的事情。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剛飲了一口茶,眼瞼還是垂著的。他看了看她的表情,於是猜測,明明她的話里,有些耐人琢磨的意味,而她總是那樣不著聲色地把那些意味說得輕巧,不露痕迹。

他會就著話里的意味似無心無意地說一句:你好像很喜歡,又或者習慣一個人簡單的生活。

其實,她是聽得明白的。只是她懶得用許多的話費許多的心,來講明白喜歡和習慣的意義。有些話一旦說清楚講明白的話,倒真是什麼意思都有了,又或者什麼意思都沒了,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

所以,她會淺淺地笑一下,為他斟滿茶。

兩個人就這麼靜默下來,除了彼此輕微的呼吸聲、水壺裡的水沸聲,還有碟機里的古琴悠遠、曠達。

這個時候,他就會平白的多了一絲懊惱的情緒,懊惱自己的拙劣,彷彿斟酌完好的語言再怎樣雲淡風輕,也逃不過她細膩的心思。

她在靜默里神態自若地把玩著自己的那些小器具,餘光里卻是裝得下他的失落的。她明白,亦懂得,卻不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