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和涼生 八月里

八月里,一間水上咖啡屋。

第五次進來,江原還是沒有問,那個女孩,來過沒有。之前的四次,他都在等。而這次,他是來告別,和八月里告別,和古城告別,也和那個他走遍了古城的小巷,卻再也尋不到的女孩告別。他想著,喝完最後一杯咖啡,他就離開,晚上九點的機票,在他的上衣口袋裡安靜地躺著。

先生,還是老位置?笑起來有很好看的酒窩的服務生從服務台內走出來,向他打著熟悉的招呼。

嗯。

真不巧,您沒預定,那個位置已經有人了,您換個位置好嗎?

他先是一怔,隨後緊了一下眉頭。有人了?他低聲念著,接著,他像是瞬間想到了什麼似的,心裡突然有了一種抑制不住的竊喜,彷彿還沒走下逼仄的木樓梯,他就已然看到了卡其背帶褲和白色T恤衫。

先生。見他不說話,服務生輕聲招呼道。

哦,那……那我下去看看好嗎?

當然可以,您隨意。

他道過謝,然後透過對面窗上的玻璃整了整襯衫的領子,又把原本服帖的頭髮用手撥弄了幾下。他似乎很滿意,看著玻璃上的影子笑了笑,頭髮散亂得恰到好處,沒了鄭重,多了隨意。

站在吧台裡面的女孩子偷瞟了他兩眼,看他如此認真的模樣,不禁眠著嘴直笑。對此,他毫無察覺,他的心思,全飛到了樓下。

下樓,木樓梯咯吱咯吱作響,他聽著唐突的聲音,皺了皺眉頭,盡量把腳步放得更輕一些,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像做一個賊。

樓梯下到一半,他就等不及似的往裡探了探頭,這一探頭便探出了滿心的歡喜。

是她,一定是她。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但他知道,那確確實實就是她。他目光所望的地方,正是一個女孩的背影。

卡其背帶褲,白色T恤衫,一雙棕色的馬靴上,嵌著一圈鉚釘。

此時,她背對著樓梯,趴在臨江的格子窗上,雙臂支起來,托著一張白凈的臉。她彷彿在想什麼心事,想得入了迷。所以,她沒有覺察到他的到來,依舊一動未動。

江原走過去,走近她,在另一扇窗邊站住,然後看她。他看她托著下巴望向外面的側臉,神情漠然,安靜得像是一座雕塑。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在如果·愛酒吧。

那晚,古城剛下過一場雨,空氣有些濕冷,一同濕冷的,還有他莫名的情緒。那晚,他轉到江邊,看到江岸有許多青年男女放許願燈。一盞一盞載著溫暖的花燈,在江面上輕輕悠悠地向遠處漂,漸漸攏成一排,越漂越遠。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拽了拽他的衣角,小聲問:先生,買花燈嗎?許個願吧,很靈的。

女孩的小臉在昏黃的燈光下,搖搖曳曳,有些看不太清。他蹲下身來,從女孩的竹籃里選了四隻花燈,付了錢。女孩很快樂,笑聲清脆地對他說了謝謝。

他走下江堤,在江邊停下來,從口袋中摸出打火機,一隻一隻點燃了花燈。他說不出自己有什麼願望。一直以來,他對生活似乎沒有太具體的期待。他就職於世界五百強的大公司,工作穩定,在旁人眼裡,他是個有著大好前途的青年。至於愛情,他有過,相處兩年,沒有覺得妥不妥當,幸不幸福,只是覺得愛情似乎不應該只是這個樣子,後來,他們好聚好散,成了相互給予慰藉的藍顏紅顏。之後,他對自己說,除非遇見一眼能讓自己心動的女子,否則,絕不碰愛情。

可是除了事業和愛情,一個三十歲男人的心裡,還能再裝什麼願望呢?他不知道,所以苦笑著,把花燈一盞一盞推了出去。但心裡,還是有些期許的,感情空窗三年,到底還是介懷的。

從喧囂的江邊走上岸,抬頭,就是閃著熒光的三個字:如果·愛。

是呢,如果,愛了呢?如果,遇見了呢?人生,總是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不可預知,更何況,愛情原本就是很玄的東西。

他想著,便走了進去。光線很暗,只有吧台處的燈光還算明朗。

所以,他看到了她。

她坐在吧台外面的轉椅上,擎著一杯酒,一雙眼睛望著小舞台上的歌者。那晚,她頭頂的橘色的燈光,就像是鎂光燈般,把她整個人襯托得格外美好。那一瞬間,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沉寂下來,整個酒吧里,彷彿只有她一個人存在著。她也是穿了卡其色的背帶褲,白色T恤衫,一雙棕色的短靴把她修長的腿勾勒得很美好。

她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很美的女孩,但是,她很特別。整個夜晚,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她,可整個夜晚,她的眼神都在望著那個唱歌的地方,由始至終,他們沒有交集。他看著她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煙。

最後,她沒醉,可他醉了。沒來得及製造出一個可以搭訕的機會,他就趴在了桌子上。後來他想,他原可以請她喝杯酒的,或者,坐在那個歌手坐過的位置,在她的注視中彈唱一首歌。

醉意退去的時候,已經是凌晨。酒吧里,人,還是那麼多。有人唱歌,有人喧鬧,有人哭泣,也有人大笑。只是,她走了。

他突然有些懊惱,至於懊惱什麼,他卻是不太清楚的,只是模糊地認為,他和那個女孩之間,不該就這樣的。帶著這種說不清的情緒,他回了住處,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窗外的光亮照進窗子,打在他無精打採的臉上,他還是沒有一點兒想要睡下的意思。他覺得,他該出去走走,或許,在某條巷子里,在某個拐角處,他會和她相遇。

清晨時分,天光微明,江面上的霧氣還沒有散去,青瓦上還在滴落著昨夜留下的雨,巷子里開始有賣豆花兒的老伯挑著豆花擔子沿街叫賣了。抑揚頓挫的叫賣聲跟著一縷雨後涼爽間雜著潮濕的微風,在小巷裡不疾不徐地踱著細碎的步子悠閑而來。

巷子里,人稀少。街邊的店鋪,大多還是關著的。

樸拙的古城,無疑是自在的。人們自在地醒來睡去,腳步輕慢,不必追趕。是呢,生活就在那裡,又何必走得太急呢。

江原走出客棧,朝著曲折的巷子看了一眼,小巷的石板路上,鋪著細長的光,照在未乾的水坑裡,明晃晃的,像鋪了金子。他伸了伸懶腰迎著清晨柔軟的陽光,順著江岸的窄道往下走。江水很清,古老的水車吱扭扭地響著,四濺起透明的水花。有勤勞的婦人在岸邊洗衣服,光滑的石板上,一件件鮮艷的衣服擺在一起,木板一下一下均勻有力地敲在衣服上,是那種不慌不忙很沉靜的聲音。

江上面,開始有烏篷船盪出,遊客三三兩兩地結伴而出,小城開始有些熱鬧起來。

在這種不知不覺遊走中,江原竟走出兩里多的路,直到他看到一隻破舊的烏篷船在拱橋下面搖搖晃晃。

那隻船真的很破,老舊的木頭有了裂痕,船篷也已經老化,破損的地方顯而易見。

他開始有些好奇了,腳步帶著身子往船邊走,越走越近,隱約中,他聽到有人在唱歌。然後他看到了暗紅色的裙子和灰色的上衣,他看到了赤著的腳在水裡搖,看到了白皙的手腕和碧色的手鐲。最後,唱歌的人抬起頭,歌聲還沒停,白凈的臉上載滿了孩子的笑,陽光恰巧經過,停在她光潔的額頭上。

那一刻,時光很美好。

那一刻,江原第一次覺得,緣分真的可以妙不可言。

你好,我是,我是聽到有人在唱歌,所以,我……

江原企圖說明些什麼,可偏偏,語無倫次的語言什麼也說不清了。

她驚奇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歌聲沒有了,笑容卻依然明亮。她開口說話:你確定你聽到的是一支歌。

當然,《小白船》。

天,你竟然聽出是《小白船》。她顯得很詫異,彷彿,她自己不敢認同自己竟可以唱出一支歌來。

是我很喜歡的歌。

來,上來。女孩臉上,有一剎那的興奮,她說著身子往裡挪了挪,騰出一些地方,等待著江原上去。

這……江原猶豫著,儘管他心裡十分迫切,但又怕這樣的行為會顯得唐突。

上來呀,這船是上面阿公家的,已經許多年不用了。她向他招招手,很是熱情。

他摸著後腦勺笑了笑,笑得竟然有些羞澀,便一隻手扶住船頭,邁了上去。

那天,他們坐在搖搖晃晃的烏篷船上,聊了很多。對生活,對夢想,對生命。唯獨,他們沒聊過往,沒聊灰色的話題,他們那天聊的,一如那天的天氣一樣,都是明朗的,歡愉的。

可不知為什麼,江原的眼前,久久不能退去的卻是那晚那個在酒吧里,穿著背帶褲喝很多的酒聽憂傷老歌的女孩。他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這個女孩是一個謎。更要命的是,他對這個謎樣的女孩著了迷。

中午時分,他們下了船,沿著窄道往岸上走,走回古城中心,蘇醒的古城已經開始喧鬧了。小巷裡,人聲鼎沸,許多年輕的男男女女結伴行走著,他們說笑、歌唱、追趕,如同一群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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