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你若無情

叛軍斬首示眾那一日,烈日當空,似要將人燃燒殆盡。

據說為首的那位是瑰色的幕後掌權人,這些年勾結漠北與肅王,犯上作亂,以致漠北犯邊,生靈塗炭。

為表鄭重,帝御駕親自督刑。高台之上,幔帳垂落,只是偶爾有風刮過。吹起了帷幔,才能讓人窺到幕後影影綽綽的影子,帝王的煊赫威儀。

要犯已押至刑場,他們的頭上罩著麻袋。正中的那一位,依稀可以看到女子窈窕的身段。而站在要犯後方的劊子手,個個面色嚴肅,充滿了肅殺之意。

沈綠衣忍著焦急的心情,趕赴現場,所見的便是這樣一副情形:皇家的親衛圍著刑場里外三圈,包圍得嚴嚴實實,連一隻蒼蠅也放不進去。

她心中明白,若是貿然劫法場,只不過是飛蛾撲火,自投羅網罷了。更何況,自千沙荒漠之後,瑰色元氣大傷;再加上幾次營救失敗,瑰色現在如處危巢,稍不留意,便會全軍覆沒。所以,她也只能夠希望能以情動人,讓座上的帝王能夠改變主意。

她掩藏著足跡,跟隨著那人偷偷摸摸地去到了高台那裡。沈綠衣想著,曾幾何時,她還想與岳承霖斷絕關係,再不相欠。然而,如今她卻身不由己,還去求了那個人。而那人曾恨她恨得欲死,竟甘心冒著被帝王降罪的危險,讓她見君王一面。

蕭洛雋坐在高位之上,身邊兩個宮女拿著蒲扇盡忠職守地扇著。

他目光冷淡地看著刑場,似沒有任何的波瀾。看到沈綠衣的時候,神情依然淡漠,道:「你此刻出現在這裡,就不怕朕將你押下去,讓你陪你的主子共赴黃泉?」

蕭洛雋的話音剛落,旁邊便有幾個親衛將沈綠衣圍住。而沈綠衣的神色絲毫不改,道:「沈綠衣到此,便已經做好了血濺三尺的準備。不過在此之前,皇上聽我說幾句話也不耽擱時間。很多事情主上不願意辯駁,那便由我替她說。望皇上聽完了我說的這些話,再做定奪,免得日後徒生出悔意,以後悔莫及。」

沈綠衣有些顧慮地望了望帝王身邊那些神色肅然的親衛,畢竟那些事情,涉及虞聆音的身份。至少,如今她是以反賊的身份,而非是以崇安侯府的嫡孫女、尚在行宮養病的皇后的身份奔赴刑場的。

蕭洛雋仍是意興闌珊的模樣,但道:「你說。」

沈綠衣知道,蕭洛雋能給她說話的時間已是難得。既然他不把旁邊的人屏退,說明是靠得住的。

沈綠衣道:「當年主上離宮,一是因為誤以為同皇上乃是親兄妹,另一方面便是岳太后步步緊逼,才讓主上打起了廢后詔書的主意。否則的話,這一紙廢后詔書,用來廢太后豈不是更能夠物盡其用,何必要用來廢除自己的後位呢。皇上恐怕一直不知道,當年主上在宮中時的艱難。主上的身體向來康健,卻在生產的時候遭遇了兇險。那是因為岳太后打定主意,要讓主上難產而亡。若非淮姨冒著危險入宮相助,主上當時便已命喪黃泉。她雖然挺過了那一劫,卻也因此讓身體孱弱了起來。

「主上早就說過,她同岳太后乃是不死不休之局,更何況,太后三番兩次想要置她於死地?主上一直小心謹慎,卻奈何敵暗我明,防不勝防,最終仍是遭了暗算。主上這幾年一直頑疾纏身,乃是因為當年入宮被岳太后下了毒藥。而那慢性毒藥乃是無解之葯,後來她離開皇宮,到了宮外延請了各種名醫聖手,常年與葯為伍。最近一陣子,主上的身體才緩過來一些。

「主上摻和進叛軍亂黨,一是為了保全瑰色的勢力,二是因為想要尋到傳說中寶藏里的復活秘術,將她的母親復活。只有這樣,她才會覺得,同你之間橫亘的仇恨能夠少一點兒。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你將她囚於宮中,她的病情反覆,身體也越加孱弱。但主上向來逞強,這些事情也不欲同你多說。皇上生辰的那一場刺殺,她不過是想要逃出宮來,為瑰色謀奪一點生機。那日淮姨將她救出,皇上在宮中危在旦夕,她亦是昏迷不醒……此後精神一直怏怏。

「刺殺的匕首有毒,這是主上不知道的。主上待淮姨視若親母,自然也就對她信任多於防範。之後,岳留思獻葯,那葯是我聽從主上的吩咐,交到岳留思手中的。而那葯,能解世間百毒。若非是主上的病情危急,淮姨也是捨不得將那葯拿出來的。簡而言之,那是能夠救命的葯。我那時候曾對主上說過不值得。但她卻仍一意孤行,寧可自己死,也要拼一個讓你活過來的希望。

「於千沙荒漠之時,主上料想自己時日無多,便說服肅王同葉睿聯合他們的精銳部隊齊聚一堂。而瑰色的主要目標,便是拿到復活秘術就撤退,若是有可能,配合朝廷將漠北同肅王之軍剿殺在千沙荒漠。

「而那時候,她心知皇上已經醒來,並且對千沙荒漠這邊有應對之策。太后駕崩,舉國同哀,眾人誤以為是皇上被刺身亡。她也不揭穿,反而給了他們錯誤信號,目的便是讓他們迎接朝廷大軍的時候,放鬆警惕。」

沈綠衣神色急切地說著,然而越說,心裡越冷。

因為眼前的帝王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她。但他的神色依然冷淡,那眸底彷彿不為所動的模樣,便像是萬年不化巍然聳立的冰峰,再也撼動不了分毫。

「我知道皇上對主上殺意已決,然而主上這樣的情況,如今多撐一日便是賺了一日……皇上為何不能夠給她一個體面的死法,哪怕是三尺白綾一杯毒酒也好,或是讓她病逝獄中,為何……這樣不肯顧全她的顏面呢?」沈綠衣退而求其次。

半晌,座上的帝王才動了動唇,道:「沈綠衣,你乃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朕又怎麼知道你的話語中,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你胡編亂造的?你們瑰色,還真當朕愚不可及,能夠一次又一次為你們所騙?」

「皇上信也罷,不信也罷。我前面說了,這由皇上自己來定奪。我只是把我所知道的訴之於口罷了。」沈綠衣道,「不過以我所見,這隻在於皇上願不願意相信罷了。若是皇上相信,自然是有跡可循,如若不信,就算我說再多也無濟於事。若非主上對你情根深種,又怎麼會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那些往事歷歷在目,他也曾刻意不去想它們,然而此刻卻如數家珍一般地呈現在了腦海之中。

——皇上現在還是覺得,臣妾防著太后,只是源於猜測?

——就算我說,我身有絕症,必須要通過我學的內功心法,才能夠緩解一二,否則時日無多,你也不會改變主意?

——蕭洛雋,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因此而恨你?

——皇上,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獻葯有功?

——哪怕我成了孤魂野鬼,也不願意入你的夢中。

——蕭洛雋,你知道嗎,我虞聆音這一生,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遇見了你。

怪不得她看起來是那般孱弱,時常給人一種馬上就要離去的感覺。而每每他關切詢問,她總是風輕雲淡地說無礙。所以,虞聆音,她一直喜歡這樣,一邊無聲無息地醞釀著離開他的計畫,而另一邊又總是想要讓他生出後悔莫及的心思?就像當年離宮一樣,將自己在鳳兮宮的痕迹抹得一乾二淨,如今又自己在暗地裡為他奉獻忍辱偷生?

虞聆音,你怎麼敢……他不稀罕這樣的奉獻!

蕭洛雋心底霎時間掀起了波瀾,而後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眼底又是死水一般寧靜。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道:「你是說,她已時日無多?」

沈綠衣看著帝王如此無情的樣子,便知自己也難逃一死,道:「我雖不願承認,然而事實便是如此。那詔獄幽寒,環境惡劣……主上能撐到今日,已是不易。」

蕭洛雋又是一陣沉默。

久到沈綠衣覺得他已經相信了自己所說的那些話時,卻見帝王緩慢地動了動,抬頭望了望那日頭。而後,那話便輕易地從他口中說出,彷彿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指令罷了。

只有熟悉至極的人,才會發現,他的語氣比平日里輕上幾分,語速也快了幾分,甚至聲音里有難以抑制的顫抖,但依然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的神色更冷,那是一種骨子裡透出的冷,像是遊離於世事之外,漠視一切的冷淡。

他說:「午時三刻已到,行刑吧。」

「皇上?」身旁跟著的連海似有些不可思議地重複了一下,心中亦是驚駭。他在宮中浸淫已久,如今聽著,已能對號入座。然而,見到帝王神色依然未變,沒有任何反悔的意思,便知道自己的這句問得多餘了。而後,連海沖著外面的人說了幾句。便聽到有人大著嗓門喊道:「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那拉長的尾音就像是一把鈍刀在沈綠衣的心裡割著,霎時間她面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看著蕭洛雋。她沒有想到,蕭洛雋竟是這般的無情……

「……呵,早知道會是今日這般,我當初就不應該聽從主上的命令,冒險將那葯送入宮中……」沈綠衣說著。

「你本就不應該聽從她的決定。」蕭洛雋打斷了她的話,聲音辨不出喜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