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入骨遺恨

叛軍被押解到京城之後,便被關在了詔獄中。

詔獄裡設置了無數機關,就等著人不請自來,從而把他們一舉抓獲。

在這期間,同她一起被關押的人越發少了,詔獄顯得更陰沉冷清。

她整日都是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時候,從隔壁牢房的人那裡得知了一點兒之後的事情。

比如說,葉睿也被捕了。不過聆音不太擔心葉睿,畢竟他是漠北那邊的王子,出於政治的考量,蕭洛雋應當不會這麼快就要他的性命。也許會讓漠北交出一些賠償或者土地,才會將葉睿放回去。

說來肅王也是凄慘,一直想當梟雄。結果沒過一段時間,就遭遇了戰敗。再之後,在戰場上,那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實在太弱,兩軍交戰時,身下的馬被驚。他從馬上摔下去,就將脖子摔斷了,一命嗚呼,堪稱是最憋屈的反王之一。

而聆音覺得自己如今還能夠艱難地活著,是因為有歸鄉的念頭……她的牽掛全在京城之中,她所愛的人,她的孩子,她的母親……

若是她離親人的距離太遠,靈魂是不是就不知道怎麼歸鄉?

她倚靠在牆上,拿著那破舊的被褥,捂著身體,依然不能驅逐身體的寒意。

她覺得自己的這一生,真是失敗至極。

同仇人的兒子生了個孩子,結果孩子還從來沒有叫過她一聲母親,甚至連她長什麼樣子也不知道。

她手刃了仇人,讓仇人在臨死之前,經受了一番折磨。但是她自己又得到了什麼呢?她的母親依然長眠於冰棺之中,她並沒有讓其復活的能力,傳說中的復活秘術只不過是鏡花水月,她反而因為仇恨而蒙蔽了眼睛。她一手創下的瑰色現在支離破碎,而她自己,不僅過得一點兒也不開心,甚至還要為此付出生命,日日夜夜受到折磨。

如此一想,聆音又覺得挫敗無比。再之後,她已經漸漸感受不到寒冷。

彷彿在昭示著自己的時日將近一般,她感覺自己的五感變得遲鈍。

就算在寒冷的夜裡,她只穿著單薄的衣服,依然感覺不到寒冷。

夜間孤寒的時候,她覺得耳朵彷彿被什麼罩住了一般,聽什麼都覺得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再之後,她的視力也開始衰退,眼前總似有一層白紗蒙著,讓人看不分明。

她看了看自己的五指,她的指甲已經呈現出中毒已深的灰紫。她想,或許可以跟自己打個賭,看看自己最後到底會怎麼死,是生命衰竭而死,還是被斬首而死?

她想了很多的事情,從前那些事情如走馬觀花一樣,在她的眼前浮現。

然而,她卻被一盆的冷水澆醒,才意識到,原來剛剛那些都是夢呀。

不過,她今天能感受到冷水的冰冷了,那冷水浸透了她的衣服,濕漉漉的,有種刺骨的冰冷。她的身體一個哆嗦,抬起了頭,卻發現自己的雙手被吊起。而蕭洛雋站在她的眼前,神情冷漠。

聆音想,真是,為什麼還要讓他看到她這副狼狽的樣子呢,就不能夠讓她在他面前有尊嚴一點兒死去嗎?至少那時候,留給他的不是一個蓬頭垢面的樣子。

她現在灰頭土臉的,自己都覺得身上有陳腐的味道。她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沐浴過了,以前的一頭青絲,現在也都糾結在一起,就像是一團雜草。

要是此時此刻,留給蕭洛雋的印象太糟糕。等到昀兒長大,同她更相像了,蕭洛雋會不會想到她此刻糟糕的模樣,會對蕭明昀有芥蒂?

許是因為如今的意識仍然昏昏沉沉,聆音覺得到了這時候,腦海里想的居然會是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到時候塵歸塵,土歸土,管她在他的心目中又是怎樣的形象呢。

不過拜她時好時壞的視力所賜,蕭洛雋在她的面前又變成了一團白影。這樣也好,她就不會看到蕭洛雋冷漠的眉眼了。

他同她仿若閑談,生死不過是無足輕重的談資,道:「本朝律法,造反者,乃是十惡不赦之罪,當株連九族。朕本念著你的身份,想給你一個體面的死法。然群臣上諫,要求嚴懲亂黨,於亂市中斬首示眾,以儆效尤,你可會怪朕?」

明明是問著怪不怪他,卻依然是這樣風輕雲淡的語氣,仿若就算她怨憤,也與他無甚干係。

她青絲垂落,遮住了半張無瑕的面容。她低著頭,不願多看他一眼,道:「王法所在,我自當伏誅,無甚怨言。」

他淡淡道:「虞聆音,你犯下滔天罪責的時候,可曾想到崇安侯府的一分一毫?」

「皇上怕是叫錯我的名字了,我乃瑰色的幕後掌權人,出生山野,由前任門主撫養長大,乃孑然一身之人。至於崇安侯的嫡長女虞聆音,同我沒有半分關係。皇上是明理的人,料想也不會因此顛倒黑白,胡亂給他人安上罪名。」

他看著她,倏忽一笑,道:「也是,崇安侯同你這樣的叛軍亂黨,自然是沒有任何關係的。當然,崇安侯尚拎得清。他還有閑情雅緻,同謝太傅於宮中對弈了三日。」

聆音面無表情,反而生出了一種峙立孤峰的凌然氣勢,彷彿此刻並未被繩索所困。但也只能如此,誰叫她還想維持著自己的尊嚴呢?

全身的重量由自己的雙手撐著,雙腳落不到實處。這種岌岌可危的狀態,讓她心中微微的不安,卻又因這樣的不安生出了一分孤勇。

她的外祖父,還是選擇保全了崇安侯府。聆音心裡鬆了一口氣,明白這是崇安侯的必然選擇,心裡並無怨憤。

「不知道皇上打算何時處死我?」她這樣問著,聲音輕快,甚至帶出了幾分笑意,「待行刑之後,皇上可否讓我的屍骨歸於淺沫山中?」

「若無意外,半月之後。」他頓了頓,目光輕輕地落在她身上,「虞聆音,眾目睽睽之下,朕無法徇私,理應待你像其他人一樣,事後若無人認領屍首,當棄置亂葬崗。」

「真久。」她慨嘆道,「也罷,做個孤魂野鬼,倒也逍遙。不過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皇上到時候,能替我尋京城之中最快的劊子手,刀子也磨得鋒利一些。聽聞有些死囚斬首示眾之時,那刀磨得不夠鋒利,結果明明一刀砍下去了,卻仍然吊著一口氣,想想也覺得挺可怖。」

她的屍首,自然無人認領,畢竟誰也不想同亂軍叛黨有什麼牽扯。她笑了笑,語氣間有無盡的瀟洒之意。不過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卻出賣了她。她雖有負於他,但如今連這體面地死去也是一種奢求,真是悲哀。

「自然。」他淡道。

到此,他似無話可說。

久到聆音以為他已經離去,再抬頭的時候,卻不經意間又撞上了他的目光。即便她此刻望著人的時候只有白影,然而那目光卻有如利箭一樣,似乎能夠撥開那層層的迷霧,撞進她的眼裡。

他的目光淡漠至極,甚至連話也無甚溫度,像是例行告知一樣。他說:「行宮的皇后將病逝,朕會另擇新後。」

聆音乍然聽到他這麼一說,面上的表情僵了僵,然而不過片刻,就能同他笑談,道:「不知新後有什麼人選?」

「禮部會籌辦,不過朕已擬下了幾個人選,待為太后守孝期滿,便迎新後入宮。」蕭洛雋道,「萬安侯嫡女岳留思,崇安侯府次孫女虞知音,吏部尚書嫡女戚月然。」

他之後又念了幾個名字,聆音倒是意外,蕭洛雋竟能將那些人的姓名記得一清二楚。她臉上略帶出幾分追思情緒,道:「新後的人選中,怎麼沒有段晨岫?我記得那時候,你想著夷平海內,再無阻礙之時,就想立她為後的。唔,虞知音的生母微賤,皇上立庶女為後,就不怕自降了身份?還有岳留思,萬安侯府如今衰微,萬安侯又是那副跋扈的性子。若是岳氏再出一後,恐怕萬安侯的氣焰更加助長,不知到時候目中可還有天子。」

聆音說著,竟不由自主地將那些新後的人選嫌棄了個遍。諸如身份低微,德容言功不足以為後,又或者某某家的女兒,養在深閨人不知。她從前僥倖得以一見,卻是貌若無鹽,四方來朝之時,恐怕撐不起場面。

說著說著,她又沉默了下去。她為蕭洛雋瞎操心什麼呢,連自己都自身難保了。

「段晨岫做了什麼事情,朕也略知一二。這輩子,朕都不會立她為後的。太后被你所殺,乃是朕的疏忽。朕於情於理,應當對岳家進行補償。更何況,岳留思對朕情真意切,誓死不嫁他人,還於朕危急之時獻葯有功。沖著這個,也有足夠的理由抹平萬安侯所做的諸事。至於旁的,縱是侯府的嫡女,也會做下大逆不道之事,又何必在乎嫡庶與否,家世如何。朕如今的要求也不高,不過是要繼後能夠安分守己罷了。」

「皇上若真想後宮寧靜,繼後安分守己,那便應當緩幾年再立新後。畢竟,皇長子尚且年幼,就不怕日後同室操戈?更何況……獻葯有功?」聆音似想到了什麼,嘴角揚起了笑,道,「蕭洛雋,說來我此生也無甚可後悔的,謀殺君王,毒死太后,勾結反賊,逆謀造反,還曾讓君王為我牽腸掛肚,恐怕百年都無人能夠出我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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