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後大婚

大諾清晏十一年,帝立崇安侯孫女虞氏為後,詔定三月後大婚。

詔書剛下,崇安侯府的大門便被來賀喜的人踏破,恭維聲絡繹不絕。接旨後的幾日里,聆音透過被遮掩起來的層層帷幔,看向朝自己恭敬跪拜的爺爺崇安侯,還有名義上的父親,心裡感慨萬千。

「爺爺,父親,快快起來吧。禮儀雖不能廢,但人倫亦不可拋。」

她的聲音溫和而莊重,毫不似平時偶然帶了幾分小女娃的隨意、俏皮。崇安侯聽在耳中,在心底暗暗點頭。

教養姑姑孫彩是太后跟前的紅人,教習禮儀的時候對聆音讚不絕口。

聆音悟性極高,禮數更是妥帖,初見那日便不著痕迹將手上的一汪翠色通透的翡翠玉鐲脫下,往孫彩姑姑袖子里那麼輕輕一推,面上卻是一派溫柔謙和:「往後要承蒙姑姑多照顧。」

聆音的玲瓏心思,不顯山不露水,只隨那清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孫彩察言觀色之際,便在心裡對聆音的評價高了幾分。

大婚那日,秋高氣爽,天際浮雲依依。鳳鳥從天空飛過,迅疾地消失在碧空。

帝後大婚乃國之大事,繁文縟節甚多,聆音忙乎了一天才有了消停的時間。麗妝華服,時常有汗水自額間溢出,一旁侍候的宮人便迅速擦拭,立馬補妝。她端坐在雕鳳鏤金床沿上,入眼皆是龍鳳翻飛之圖,巨大的龍鳳雙燭的燭火在眼裡明亮。

到底還是芳華女子,到底還是欠缺了歷經的世事,她的心裡,還是止不住生起新嫁女子的忐忑。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這是母親的願望,卻至死也未能實現。

然而她和那個她將嫁的男人之間的維繫只存於家族、朝堂利益之間,和利害二字脫不了干係。

即便她認為自己的心腸已經足夠冷硬,且從小在兩名杜絕情愛的女子的耳濡目染之下,自覺已經視天下男子如塵土。但畢竟未經世間的大風大雨磨礪與洗滌,她心中亦是有期盼、有嚮往——那到底是天下之君,是她的君,更將要是她的夫。

他到底是否如傳言一般俊逸如神,優雅如畫,深沉似海?

他幼年登基,笑除奸王,紅焰似蓮,是否如傳聞中那般喜怒莫測,心腸冷硬?

外邦視其年弱,引兵來攻。他橫掃八荒,行奇兵,點名將,提賢才,明法度,去內患除外憂,威懾天下,令四海無不服,不敢來朝侵犯。他是否如同戰神一般煥發著殺伐決斷的氣息?

宮人們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引領著她來到正宮的居所——鳳兮宮。

椒蘭的香浮動於空氣中,在漫長的時光中,她坐在榻上,屏息凝神,靜靜地坐著,思緒卻飄飛,想著這輩子於她而言最重要的兩個女人。

她身披嫁衣之時,母親同她已是生死兩隔,而淮姨卻礙於身份不能現身,到底是有些遺憾。

母親曾對她說:「阿止,你要做天下最優秀的女子,讓天下的男子望塵莫及,不要成為尊貴的擺設,芳心什麼的,留著給自己就好了,莫要成為男人的附庸。」

若是母親知道她最後還是嫁與了帝王家,不知道又要有多擔憂惆悵。

至於淮姨……她是個洒脫沒有正形的人,離經叛道,最是不愛照常理出牌。

她擁有一身的本事,最出神入化的便是她對草藥的精通。然而她對成為懸壺濟世的名醫興緻泛泛,倒對毒物比較了解,成天算計著如何製作毒藥。聽聞聆音要入宮的決定,道:「心若是自由的,身在何處也無所謂了。像你的母親,心早已被人傷透,雖處山野之中,但也不過是變相畫地為牢。然而阿止,入宮並不是兒戲,你不爭不搶,不代表別人不會得寸進尺。人的手上必須抓著點什麼,才有底氣去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

淮姨看了看聆音如今的模樣,嘆道:「世間女子有許多種美,第一眼望去,國色天香,而第二眼卻顯得平淡無常。我們阿止的美,本不是一眼望穿的俗艷之美,而是日子越久,越顯得美。又因你這雙妙麗的眸子,更顯得入眼便是驚心動魄,嬈麗無匹,男人總是重視皮囊的,你卻想著掩藏姿色,到底是吃虧了些。」

吃虧嗎?聆音的心裡暗暗地搖了搖頭。紅顏轉瞬也能成枯骨,在後宮中,活得長久,比因為姿色而獲得短暫的榮寵來得更重要些。

耳旁頓時安靜了下來,有淺淺的腳步聲踏來,一聲一聲,撞進了聆音的耳膜。

聆音屏住了呼吸,集中精神,坐直了身子。

漸漸有陌生的氣息逼近。

蓋頭被挑起,男子冷硬低沉的聲音入耳:「抬起頭來。」

她依言抬頭,這才敢直視身前男子。昏沉的燭光中,只覺得如同深潭般幽深的眸光,蓋過了那螢燭的微芒,恍若皎皎的清冷月華傾瀉其中。璀璨光華勝過母親贈予她的玉簫的通澤,又深沉內斂似暗瀾不動。

他見到她,直截了當地說,你如今是大諾的皇后了。

他又說,朕會與你行夫妻之禮。朕望長子為嫡出,但你要知道,朕不會愛你,所以你大可不必期待有皇后專寵的那一日。朕需要的是一個安穩的後宮,帝國需要一個可以齊頭並進的皇后。

大婚的當日,他這般的陳述,聲音沉定,緩緩中有股迷人的魅力。那些清冷的語句一字字打在了聆音的心中,似重樓中傳來的沉沉鐘聲,緩緩、凝重,而又重複、平板。

聆音不記得自己當時的表情是怎樣的,只記得自己含笑起身福了福身子,端正地立著,努力保持應有的清貴氣度:「那麼,在後宮之中,也請皇上配合臣妾,給予臣妾皇后的權力和尊嚴。」

皇帝蕭洛雋有些微詫異,道:「好!」

入他眼中的是一張清麗的容顏,胭脂輕勻的面頰,帶著淡淡醉人的粉,並不足以傾國傾城,在萬千粉黛中只算為素常一抹。然而那一拜中的氣勢,卻是他人所不能及,眼眸中所綻放的瀲灧光彩轉瞬沉靜,讓人錯覺她是風華無雙。她的眼睛非常漂亮,甚至有點兒與這張臉不相協調的美。也因為有了這雙眼睛,使得這張原本平庸的臉,一下子增加了幾分顏色。

「替朕寬衣。」

聆音緩慢地抬手,半合眸光,玉手觸上薄涼的龍袍,微微地顫抖。及至金綃帳子落下,男子盛熱的體溫侵覆其上,龍鳳雙燭燃如淚落。

聆音從來不知道,在寒夜裡兩人相依時的溫度,也可以變得這麼冷。今日才生生感受到,在這個世界上,許多時候,即便相貼得毫無間隙,然而心冷時,這些溫度也會凍人。

她向來怕疼,那驟然間而來的劇痛,她卻硬要自己咬緊牙關吞下。可是這樣的疼痛卻是她所必須要經受的,只有經歷這一步,才是她成為皇后的禮成。

你我各有所算計,是為上策。她無怨無尤,坦然受之。

夜半。

旁邊的溫度已經消失。聆音微微仰頭,那若古松傲立的影子,在月色的打磨下格外挺拔,桀驁,孤獨而寒冷。這是她的夫君。她要仰仗的、卓越的帝王。她沒有起身,她突然害怕面對長久的沉默,便側頭睡下。

這是她的新婚之夜。

他不會討厭她,但他們之間始終隔著一層膜。誰也不會去捅破這層膜。

按照大諾皇朝歷來的規矩,帝後大婚,皇帝須留居鳳兮宮三日,且免朝五日。鳳兮宮是大諾歷朝皇后居所,雕欄彩繪,門窗飾以萬字團紋。遙望窗外,西府海棠葉開如錦。原本是秋高,皇宮裡面錦繡輝煌,不會見到滿城的黃葉飛舞。那些敗了的花,凋了的葉,剛見頹色,就已被人替換下來。

這次帝後大婚,連同十多位妃嬪一併被冊封。後宮歷來是不缺少貌美紅顏的,她們位分有高有低,或貌美如仙,或才貌皆全,皆被滾滾的紅塵同化在這個深宮內院之中。

太后岳氏,皇后本應在大婚次日就前去晉寧宮拜謁她。然而大婚前夕,太后便借著身體不適為名,離了京都,要過些日子才能回來。

太后那時沉聲對蕭洛雋說:「皇帝,哀家知道你屬意段氏。然而其一,我朝舊制皇后可干政。大諾雖日漸繁榮昌盛,世家大族勢力卻盤根錯節,毒瘤難去。段氏的出身到底是低了些,朝中複雜局勢未必能應對妥當。其二,泰王平內有功,攘外有力,泰王女此次入選之事早已板上釘釘。段氏性格若強勢些也就罷了,偏偏寡淡如水,註定壓不住泰王女,到頭來諸妃唯以泰王女馬首是瞻,此為大忌。其三,岳家和虞家乃我朝後族,找哀家的侄女一輩,難免會有偏頗之詞,讓你難做。近來岳家衰微,虞家乃世族之首。立虞家長女,也不至於比不過泰王女的身份。世家出來的女子,必非斤斤計較、難以容人的女子。前幾朝的溫容皇后,就讓當時的文宗獨寵瑤貴妃,恩愛數十年。」

「皇帝,哀家知道,你向來公私分明。你皇叔亂政的時候,你有不立後的緣由。之後,你又以天下未定、四海不平不立後。哀家知曉你是為了擁有足夠的勢力,讓朝堂無聲。但大局當前,有些事情並不能夠盡善盡美。況且,你知鳳簫嗎?」

蕭洛雋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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