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夏季第二個月第十七天

雷妮生坐在石室的入口,凝視著尼羅河,陷入怪異的夢想中。

在她的感覺上,她回到她父親家後不久,第一次坐在這裡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一天,她是那麼高興地說一切都沒有改變,說家裡的一切都完全跟她八年前離開時一樣。

她現在想起了賀瑞告訴過她,說她不再是跟凱依離去時的那個雷妮生,而她那麼自信地回說她不久就會是。

然後賀瑞說到來自內部的改變,外表毫無跡象的腐化。她現在多少知道了他在說這些時心裡想的是什麼。他企圖讓她作好心理準備。她當時是那麼的確信,那麼的盲目——那麼輕易地接受她家人的外在價值。

諾芙瑞的來到令她張開了眼睛……

是的,諾芙瑞的來到。一切的關鍵都在這上頭。

隨著諾芙瑞而來的是死亡……

不管諾芙瑞是否邪惡,她確實帶來了邪惡……

而邪惡仍然在他們之間。

雷妮生最後一次再把一切原因歸咎於諾芙瑞的鬼魂作祟……

諾芙瑞,心懷惡意,死了……

或是喜妮,心懷惡意,還活著……喜妮,被人瞧不起、阿諛諂媚的喜妮……

雷妮生顫抖起來,心神不寧,慢慢地站起身子。

她不能再等賀瑞了。太陽已經正要下山了。她不知道為什麼他還不來?

她站起來,四周看了看,開始往下山的小徑走去。

傍晚的這個時刻非常寂靜,平靜而美好。她想:賀瑞是因什麼事耽擱了?如果他來了,他們至少可以一起分享這美好的時刻……

這種時刻不會多。不久,當她成了卡梅尼的妻子時——她真的要嫁給卡梅尼嗎?雷妮生震驚地猛烈搖搖頭,從長久以來的昏沉默認中醒了過來。她感到有如大夢初醒一般,陷入那種恐懼不安的恍惚情緒中,不管人家提出什麼她都同意。

但是現在她又是雷妮生了,如果她嫁給卡梅尼,那得是因為她想要嫁給他,而不是因為她的家人安排的。卡梅尼,有著一張英俊笑臉的卡梅尼!她愛他,可不是嗎?這就是她要嫁給他的原因。

在這山上傍晚的時刻里,有的是清朗與真實。沒有困惑。她是雷妮生,高高的走在這上面,平靜、無懼,終於又是她自己了。

她不是曾經跟賀瑞說過她必須在諾芙瑞死去的同一時刻獨自走在這條小徑上嗎——不管她是否害怕,她都必須單獨走?

好了,現在她就正是這樣。現在差不多正好是她和莎蒂彼看到諾芙瑞屍體的時刻。而且也差不多是莎蒂彼自己走在這條小徑上,突然回頭看——看到死神把她帶走的時刻。

而且也差不多正好在這個地點上。莎蒂彼聽到了什麼令她突然回頭看?

腳步聲?

腳步聲……可是雷妮生現在就聽到腳步聲——跟隨著她。

她的心突然一陣驚懼。那麼是真的了!諾芙瑞在她身後,跟隨著她……

恐懼之情油然而生,不過她的腳步並沒有怠慢。也沒有向前加速奔跑。她必須克服恐懼,因為在她心中,沒有任何惡行好悔恨的……

她定下神來,提起勇氣,一面繼續走著,一面回過頭。然後她感到鬆了一大口氣。跟隨著她的是亞莫士。不是什麼鬼魂,而是她的親哥哥。他一定是一直在墳墓的供室里忙著,在她路過時正好出來。

她高興地低喊一聲,停了下來。

「噢,亞莫士,我真高興看到的是你。」

他快速向她走過來。她正要開口——說出她愚蠢的恐懼感——話語卻在她唇間凍住了。

這不是她所了解的亞莫士——和藹、仁慈的哥哥。他的兩眼非常明亮,舌頭快速舔著雙唇。他的雙手略微往前伸出,有點扭曲,手指看起來就像猛獸的利爪一樣。

他緊盯著她,而他那種眼神是錯不了的。是殺過了人而且正要再殺人的男人的眼神。他的臉上有種殘酷、惡狠的滿足神態。亞莫士——那隱藏的敵人是亞莫士!在那和藹、仁慈的假面具之後是——這!

她一直以為她哥哥愛她——但是在這張幸災樂禍、非人的臉上並沒有愛。

雷妮生尖叫起來——軟弱、無望的尖叫。

這,她知道,就是死亡。她沒有比得上亞莫士的力氣。就在這裡,諾芙瑞掉下山去的地點,小徑的狹窄處,她也就要掉下去跌死……

「亞莫士!」這是最後的懇求——她叫出這個名字的聲音中含帶著她一向對她這位大哥的愛。這個懇求無效。亞莫士笑出聲來,柔和、快樂、非人的低笑。

然後他沖向前來,那雙帶著利爪的殘忍的手彎曲著,彷彿它們渴望著掐上她的喉嚨……

雷妮生退後靠在斷崖石壁上,她的雙手無效地伸出企圖擋開他。這就是恐懼——死亡。

然後她聽見一個聲響,一個微弱、弦聲般的聲響……

有什麼東西像樂聲一般地劃空而來。亞莫士停了下來,身子搖晃,然後大叫一聲,一頭栽倒在她腳上。她獃獃地低頭凝視著一支羽箭。

「亞莫士……亞莫士……」

雷妮生嚇得全身麻痹,一再重複著這個名字。彷彿她無法相信……

她正在小石室外面,賀瑞的手仍然擁著她。她幾乎想不起來他是怎麼帶她上來的。她只能以昏眩恐懼的聲音,懷疑地一再重複她哥哥的名字。

賀瑞柔聲說:「是的,是亞莫士。一直都是亞莫士。」

「可是,怎麼會?為什麼?怎麼可能是他?為什麼,他自己也中毒。他差一點死掉。」

「不,他不會冒險讓自己死掉。他對自己喝多少酒非常小心。他只喝到夠讓自己病倒,同時誇大他的病情和痛苦。他知道,那是解除嫌疑的一個方法。」

「可是他不可能殺害伊比。他那麼虛弱站都站不起來!」

「那也是假裝的。難道你不記得莫朱說過一旦毒藥消失了,他很快就會恢複力氣。事實上他就是如此。」

「可是,為什麼,賀瑞?這是我無法想通的——為什麼?」

賀瑞嘆了一口氣。

「雷妮生,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來自內部的腐敗?」

「我記得。事實上我今天晚上才正在想。」

「你曾經說過諾芙瑞帶來了邪惡。這不是真的。邪惡早已經在這裡,深藏在家人的心中。諾芙瑞的來到只不過是把深藏的帶出來而已。她的出現使得一切暴露出來。凱伊特溫柔的母性變成了只為她自己和她的子女著想的殘忍無情的自我中心主義。索貝克不再是歡樂迷人的年輕人,而是說大話、沉迷酒色的懦夫。伊比也一樣,由一個受寵、惹人喜愛的男孩變成了個自私自利、陰謀算計的男孩。透過喜妮的假意忠實奉獻,怨恨開始明白顯露出來。莎蒂彼表現出她自己是個欺凌弱小的人,同時是個懦夫。應賀特自己則退化成一個大驚小怪、裝腔作勢的暴君。」

「我知道——我知道」雷妮生雙手掩面:「你不用告訴我。我自己已經一點一點看出來了……為什麼要發生這些事情?為什麼要有這種腐敗,如同你所說的,來自內部?」

賀瑞聳聳肩。

「誰能說得上來?可能是人總是必須成長——如果一個人不是變得更仁慈、更明智、更偉大,那麼成長一定是朝向另一面的,培養出一些邪惡的東西。或者可能是他們過的生活都太封閉了,太內斂了——缺乏寬度或遠見。或者可能是,就像農作物一樣,病害是會傳染的,先是一株染上了病,然後另一株也染上了。」

「可是亞莫士——亞莫士好像一直都是老樣子。」

「是的,而這正是引起我懷疑的一個原因,雷妮生。因為,對其他人來說,基於他們的性情,他們能得到解脫。但是亞莫士一向膽怯,容易受控制,從沒足夠的勇氣反抗。他愛應賀特,辛苦工作以取悅他,而應賀特覺得他雖然心地好,一番好意,但是卻愚蠢、遲緩。他輕視他。莎蒂彼也是,對亞莫士極盡輕視、欺凌之能事。慢慢的,他的怨恨心理負擔越來越重,深藏起來,但卻深深感受到。他外表看起來越溫順,心中的憤怒就越深。

「然後,就在亞莫士希望他的勤勉得到報償之時,在他父親認清他的辛勞,要把他立為合伙人之時,諾芙瑞來了。引起關鍵性火花的是諾芙瑞,或許是諾芙瑞的美貌。她攻擊三個兄弟的男子漢氣概。她將索貝克視為愚蠢,觸及了他的痛處,她把伊比當幼稚、粗野的小孩子看待以激怒他,同時她向亞莫士表示在她眼裡,他算不上是個男人。在諾芙瑞來了之後,莎蒂彼的舌頭終於把亞莫士逼得忍無可忍。她的嘲笑,她的辱罵說她比他還像是個男人,終於使他失去了自我抑制能力。他在這條小徑上遇見諾芙瑞——在忍無可忍之下——他把她丟下山去。」

「可是,是莎蒂彼——」

「不,不,雷妮生。這一點你們全都錯了。莎蒂彼是在底下看見事情的經過。現在你明白了嗎?」

「可是亞莫士當時跟你一起在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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