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劍翁狂葯 第二章 陽山燕家

燕家在陽城一帶算是大戶,安家落戶的年月,能追溯到韓氏開國的時候。

當年燕家的祖先江湖出身,功夫不咋地,但人高馬大長得結實,在開國君主跟前當個扛旗的親兵;戰時捨身擋箭,護主有功,開國後雖然沒封侯拜相,但在陽山這邊分了不少田地。

家業代代傳承,哪能不出幾個敗家子,後人不知祖宗賣命的苦,把祖產弄丟了不少,到了五十多年前,甚至淪落到賣祖屋還賭債的地步。

當時的燕家長子燕三戒,處境最為凄苦——『三戒』這名字,是他爹取的,意思是『戒賭戒嫖戒酒』,但以燕三戒差點餓死在寒冬臘月里的遭遇來看,他爹顯然沒戒掉這三樣東西。

好在燕家香火鼎盛,陽山這邊大半都沾親帶故,一路吃著百家飯,終歸是熬過來了。

燕三戒用俗話來講,就是很出息,自幼肯下苦功夫,練了一身好把式,靠四處走鏢起家,贖回了祖宅,人到中年就闖出了『燕三爺』的名號,在江湖上算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但世上有句老話,叫『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人有順風順水的時候,就有倒血霉的時候。

燕三戒也不知生平行事,惹惱了哪路神仙,先是器重的長子,十年前無故得了瘋病,在鬧市砍傷路人,差點被處以極刑,想方設法撈回來,也成了只能用鐵鏈鎖起來的瘋子。

而後這類事情越來越多,家裡的兄弟、子侄倒下一半,妻妾也沒能倖免;特別是近兩年,附近州縣犯病的人越來越多,那些往日對他禮敬有加的鄉親,都開始暗地裡議論,瘋病是從燕家傳出來的。

燕三戒多少也算個從底層爬起來的梟雄,天寒地凍、食不果腹都不曾皺下眉,但曾經喂他吃百家飯的鄉親,暗地裡埋怨責罵他,這讓他如何受得了?

冬月初三,大雪紛紛。

燕家祖宅的朱漆大門外,身著華服的燕三戒,背負雙手,眺望郊野上的飛雪,高大體格依舊如年輕時那般挺直,卻難掩眉宇間那份兒疲憊不堪的老態。

管家宋福,雙手籠袖站在背後,臉上也帶著愁緒。

貼滿黃符的大門內部,倒是能聽到熱熱鬧鬧的吆喝聲:

「來干……」

「王道長,你這酒量不像是出家人啊……」

「酒肉穿腸過,道祖心中留……」

「那是野和尚的說法……」

亂七八糟的言語入耳,如果不了解燕家實情的話,聽起來都像是在辦大喜事。

宋福是燕家的老人,當年和燕三戒一起闖蕩,江湖閱歷不低,聽了片刻喧鬧之語後,搖頭嘆道:

「三爺,這些個『仙師』,估計只有在客房裡休息那幾位能指望,外面喝酒吃肉的這些,指望他們降妖除魔,還不如找幾條黑狗宰了放血潑門上實在……」

「神仙鬼怪的事兒,就得交給風水先生出辦,他們再不濟,也比我們這些江湖草莽懂得多。」

「唉……耳聞目染幾年下來,我都會看風水了,三爺恐怕也是,道行不一定比他們低。想治這瘋病,還是得指望朝廷,燕歌去京城走動……」

「幹啥啥不行的貨色,指望他作甚?」

宋福見此,打住了話語,搖頭一嘆,心裡明白三爺聽到燕歌就來氣的緣由。

燕歌得過瘋病,熬了幾個月慢慢好了,按照往年例子來看,能熬過來的都不會再得瘋病。

燕家這麼大的家業,要交給後人,肯定得選個穩妥的,免得上位沒兩年家主瘋了,群龍無首拖垮整個燕家;這個人選,目前來說只有一個燕歌。

但燕歌是庶子出身,小時候根本沒往這方面培養,學了點武藝就自己去城裡謀了個捕頭的差事。

被重視起來後,燕歌本來還聽話,但生母病倒後,就誰說都不管用了,不幫著打理搖搖欲墜的家業,整天在外面瞎轉,尋找治病的法子。

燕三戒怕把這唯一保險點的兒子逼出事兒,連重話都不敢說,心裏面能沒點意見?

門外風雪很大,饒是有點功夫底子,站久了也受不住。

宋福知道燕三戒已經給京城的王國公送了書信,拖人家請正兒八經的仙師過來,說是今天到,但看情況今天是來不了,就開口道:

「三爺,進去說吧,你身體再垮了,家裡可就真沒拿注意的了。」

「再等等……你那邊是不是個人?」

「嗯?……好像還真是個人……」

宋福隨著燕三戒所指的方向眺望,卻見遠山之上,有一個黑點過了山脊,從蜿蜒山道上走了下來,隔著風雪看不清晰,但大略能看出穿的是長袍。

兩人見此,快步下了台階,舉目眺望,安靜等待。

來人顯然有點真本事,距離尚有兩里,但只覺一轉眼的功夫,人影就來到了燕家莊內。

燕三戒抬眼細看,卻見來人身著一襲青色道袍,拂塵靠在手腕上,頭豎子午冠,頭髮花白,但皮膚紅潤無半點褶皺,眼睛炯炯有神,似是含著兩道精光。

兩人瞧見此景,就知道來的是真高人;先不說仙風道骨的氣勢,光是冰天雪地穿一身單衣,就能看出這道行非同一般。

燕三戒面色鄭重,上前拱手行了個江湖禮:

「仙長可是玉峰崖的雲道長?」

身著道袍的男子走到朱漆大門前,態度隨和:

「小道不姓雲,只是常年在玉峰山潛修,那邊雲豹比較多,道友給了個『雲豹道人』的諢號,燕三爺在綵衣國名望不小,直接叫我雲豹道人即可。」

「唉,當不起『三爺』之稱。王國公信上說,雲道長道法高深,擅除鬼驅邪之術,和我朝天子都同台論過道,在下能把道長請來,已經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王國公謬讚罷了,小道不過是在南邊的伏龍山學了幾年道法,大神通沒學到,只會些小把式,哪有王國公說的這般厲害……」

宋福站在兩人身後,聽見這番交談,心裡就踏實了不少。他雖然沒闖過修行道,但江湖路可走了不少,看人的眼力不差。

那些逢人就以仙師自居,說得自己道法通神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肯定都是江湖騙子,就比如正在家裡混吃混喝的那些。

真有本事的人,站得越高越能感覺自身的渺小,所以往往越謙虛低調;面前這位雲豹道長,雖然不知道道行有多高,但光看著氣度,就知道本事小不到哪兒去。

言語之間,燕三戒把雲豹道人迎進家門,也來不及辦接風宴,直接就把人領到了東宅的一處院落里。

院落有護衛看守,院子里倒還乾淨,但門上都掛著鎖鏈,只在窗戶上開了個小口,用來放吃食。

三人剛走進院子,就能聽到四五間房子里,傳出了亂七八糟的響動和哭嚎聲,有的兇狠異常,有的撕心裂肺。

「別過來……」

「刀!刀,給我刀……」

……

燕三戒走進院子後,本來挺直的腰桿不由自主彎了些,眼睛裡能看到酸意,想說話,卻只發出了一聲輕嘆。

雲豹道人皺著眉,環視一周後:

「這幾個病人是?」

「都是我兒子,老大、老三、老四、老七……老大瘋了十年了,老三、老四一起瘋的……」

燕三戒依次指過去,嘴唇都在發抖,說到最後實在壓不住心底的情緒,直接拱手往地下跪去:

「道長,我燕三戒是真沒辦法了,只要您能救下來一兩個,我燕家哪怕傾家蕩產……」

「誒!」

雲豹道人抬手虛浮,就隔空把燕三戒給扶了起來,此等玄妙手段,把情緒有些激動的燕三戒硬給驚得打住了話語。

「先看病人情況,世上鬼魅之事太多,小道也不敢保證能治好。至於香火錢,說實話,你燕家傾家蕩產又能湊出幾枚神仙錢?這次過來,純粹是還王國公的招待之恩,你記王國公人情就好。」

雲豹道人走到一間房屋的窗前,低頭往裡面瞄了眼,然後從道袍大袖中取出一具三清鈴,拿在手中搖晃。

叮鈴——

餘音寥寥的銅鈴聲在院落中回蕩,房間里的嚎叫聲同時平緩。

燕三戒和宋福眼神大喜,卻不好出聲。

雲豹道長晃著鈴鐺,在窗口詢問道:

「燕大公子,你看到了什麼東西?」

很快,已經多年沒見兒子說過話的燕三戒,就聽見房間里傳來含含糊糊的話語:

「葫蘆……葫蘆……」

……

——

暮色時分,長寧城。

樓宇街巷銀裝素裹,四匹馬在街道上緩行,兩前兩後,輕聲交談,從為首兩人之間傳出:

「……我大哥深得我爹器重,出事兒後家裡直接沒了接班的,我爹有意讓我接班,但我哪有這本事……這瘋病害死人,我娘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燕兄以前得過瘋病,現在可記得發病時的感受?」

「記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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