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劍酒桃花 第三十七章 往事如煙雨

沙沙沙—

時至傍晚,梅山的遊人早已散盡,細密雨滴灑在青石地磚上,偶爾響起的一聲悶雷,讓山坳間更顯空曠寂寥。

一襲金色龍鱗長裙的高挑女子,孤身一人走過石道,來到林間一座早已看不清字跡的石碑前,無聲靜立,眼中露出了只有一人獨處時,才會偶爾顯露的恍如隔世。

雲石材質的石碑十分古老,花紋和稜角被風雨侵蝕,半截埋在土裡,早已看不出原貌。

而碑前的女子,臉上沒有留下半點歲月的痕迹,和石碑比起來,就好似兩個時代的人與物;恐怕沒人能想像到,這塊歷經風雨的石碑,其實是女子曾經立下的。

上次來這裡是什麼時候,上官玉堂已經記不太清了,但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很早之前,世上還沒有九宗、劍皇城的時候。

上官玉堂獨自走出大山,舉目無親之下,帶著一條小蛇一個木棍,在莽荒亂世摸爬滾打,幾乎跑遍了九州大地。

至於目的,前面說過了,無非想把村裡人都找回來。

讓已經遁入輪迴的人死而復生,違背天道也不符合人道,上官玉堂看得多了之後,慢慢放棄了這個幼稚的想法,目標轉為了要自己當凡人的老天爺,讓最底層的凡人,在絕望之時有人可求,而不是像她曾經一樣叫天天不應。

有了目標,自然就需要去完成。

上官玉堂一番尋覓後,來到了當時人口密度最大的玉瑤洲南部。

作為一個外來修士,道行也不是非常高,想過來當玉瑤洲南方的老大,顯然不容易。

上官玉堂獨自在莽荒中長大,心中有道,但處事之法卻是標準的叢林法則——我拳頭硬我就是老大,不服打到你服為止。

玉瑤洲當時不乏高人,這種行事風格自然惹來了本地修士不滿,特別是修行世家南宮山,祖、老、中、青四代人,被打得跪地求饒來了出『四世同堂』後,南方仙家直接炸鍋,不少仙家都放話,要壓一壓這外來莽夫的囂張氣焰。

上官玉堂一生都『有進無退』,自然不會服軟,依舊誰不服打誰,直到遇見了梅近水。

梅近水在那時候,地位已經不亞於如今的八大尊主,遇見她後,並未收拾她,而是和她說了一番至今都謹記在心的話:

「人都會犯錯,所以善惡是非不能握於一人之手;你要學會接納他人,而不是光靠一雙拳頭,把天地打成你想要的樣子……」

上官玉堂在這世上沒有任何親人,自幼養成了只信自己的習慣,當時的想法,確實是想著,把所有人打服,都聽她的,然後這個世道就變好了。

聽了梅近水的話,上官玉堂忽然明白自己錯了,她也只是個人,有可能因為七情六慾而犯錯,不應該由她的喜好來判定一切善惡是非。

想要讓世道真正地變好、底層凡人不再命如草芥,正確的方式,應該是建立一條凌駕所有人之上的規矩,連她都管束在內,這樣才能徹底保證底層凡人能活得像個人。

這條規矩,就是後來的『九宗盟約』。

當然,那時候的上官玉堂,只是有了大概設想,本身還只是個霸佔山頭、收了幾個小弟的散修,想要踐行自己的想法並不容易。

梅近水很賞識她,離開後對外面放了話,意思約莫是『這人由我梅近水罩著,想動她的先掂量一下自己的道行』。

這句話出去後,上官玉堂才被南方修士徹底接納,可以正兒八經地開宗立派、參與各大仙家的活動,不再被視為外來人。

雖然上官玉堂憑藉自己的實力,也能做到這一點,但梅近水的賞識,確實免去了很多沒必要的麻煩。

為了答謝梅近水,上官玉堂在站穩腳跟後,來到了向陽城外的梅山拜會。

也是在那時,上官玉堂遇到了她這輩子覺得『最欠收拾』的一個人。

在外人眼裡,上官玉堂冷酷無情,沒朋友也沒有任何情感,恪守正道殺誰都是一視同仁;但細心的人會發現,上官玉堂遇人誰都直呼其名,獨獨只給兩個人取了外號。

一個是湯靜煣,上官玉堂被磨得沒辦法,日久生情之下,慢慢回罵對方『死婆娘』。

而在湯靜煣之前,上官玉堂只會在說一個人時,用『老妖婆』這種接地氣的稱呼。

『老妖婆』不是什麼好聽的外號,但稱呼的不同,代表著對方在心中的位置,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

這個稱呼,起源於上官玉堂第一次到梅山拜會。

梅近水名聲很大,從不輕易露面,想求高人點化或者想出名的修士,會在梅山外寫詩詠梅,寫得好,梅近水說不定就出來了。

上官玉堂往日光在修鍊習武,連識字都是自學的,哪裡會吟詩作對,來到梅山後,便想讓山外的弟子通報一聲。

結果梅近水沒出來,出來的是一個小仙子,拎著根桃花枝,自稱是梅老祖的嫡傳大弟子崔瑩瑩,尊號『桃花老仙』,年芳六百,想見梅老祖,得先過她的眼。

上官玉堂不清楚具體情況,過來拜會高人,自然入鄉隨俗,叫了聲『崔前輩』,跟著崔瑩瑩往裡走。

崔瑩瑩帶著她在梅山轉了好大一圈兒,說話神神叨叨老氣橫秋,還真有點高人的做派,最後把她帶到這塊石碑前,讓她寫點東西,說是規矩不能破。

上官玉堂知道梅山是有這規矩,就琢磨片刻,隨便寫了幾個字。

哪想到石碑附近提前布置了不知名的陣法,她寫完回頭,崔瑩瑩已經不見了蹤影,山野之間景色變幻,把她困在了山裡面,能聽到外面的聲音:

「上官小友,外面都說你厲害,我看你戒心一般嘛;出不來就招呼一聲,姐姐放你出來……」

上官玉堂對梅近水印象極好,進山門後才沒有提防,被陰了自然不滿,破開陣法後,抓住崔瑩瑩就是一頓拾掇。

事後上官玉堂得知,崔瑩瑩把她困住,是因為梅近水很賞識她,經常在崔瑩瑩面前說她多厲害,心中不服氣,想和她切磋。

但梅近水不想年紀尚小的崔瑩瑩接觸仙門紛爭,只教了她醫術陣法,根本打不過,就想用陣法為難她,沒想到陣法也難不住,還被打了一頓。

崔瑩瑩從小被梅近水捧在手心長大,這輩子頭一次挨打,感受可想而知。

從那之後,崔瑩瑩算是和她杠上了,有事兒沒事兒就來找她麻煩,打不過就從別的地方入手,比如說她『穿的衣服土』『像個男人』『獃頭獃腦』等等。

上官玉堂自幼在外漂泊不定,長得漂亮對她來說並非好事,一直都是男子打扮,性格堅韌殺伐果斷,根本沒『自己是姑娘』的概念,也不善交際。

待在梅山的時間裡,天天被崔瑩瑩嘲諷,又不能再打崔瑩瑩,上官玉堂不勝其煩,漸漸也會回罵幾句『瘋瘋癲癲』『繡花枕頭』之類的話,最後還真打扮了下,示意『我比你高、腿比你長、胸脯比你大,你嘚瑟個什麼?』。

時間久了,兩個人自然就熟了。

雖然彼此看不順眼,但不得不說,這段時光,是上官玉堂少有關於『和朋友打鬧』的記憶。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上官玉堂不是無情,只是自幼環境使然,讓她沒那個機會接觸罷了。

如果可以,誰不想有疼愛自己的父母、關乎自己的師長、打打鬧鬧的兄弟姐妹、柔情蜜意的另一半。

正是因為沒有,上官玉堂對每一份感情都極為珍重。

但上官玉堂自幼的志向擺在那裡,她成功坐在了『老天爺』的位置,就必須把這些情感藏起來,藏在沒有人知曉的位置。

上官玉堂怎麼可能對梅近水沒有半點感情,那是她遇上的第一個長輩,第一個可以完全信任,對她視如己出的長輩。

今天梅近水走了,上官玉堂沒能手刃這位故人,心裡何嘗不是暗暗鬆了口氣。

但這份慶幸,不能被外人知曉,她現在所處的位置,註定了她再遇上梅近水一萬次,就會殺一萬次,不會皺一次眉頭。

心裡有愧疚又能如何?這種事她不去做,還有誰能去做?

暮雨之下,上官玉堂看著遠處半山腰的露台,知道崔瑩瑩還在生氣,等在那裡想和她算賬。

但上官玉堂始終沒過去道歉,或者說哄一哄崔瑩瑩,給對方一個台階。

因為終有一天,上官玉堂會手刃梅近水,或者死在梅近水手底下。

彼此道不同,這種事繞不過去,一旦做了,和崔瑩瑩就再無情分可言。

既然終將形同陌路,此時感情越深,以後便越痛心;就這樣彼此看不順眼,關係不遠不近,不是要更好些?

等真到了形同陌路的那天,崔瑩瑩心裡恐怕也會少些糾結吧……

上官玉堂立在雨中,抬手摸了下老舊石碑,沉默片刻後,對梅近水曾經居住的位置,拱手行了一禮。

禮畢,上官玉堂轉身走入夜幕,就和往日千年一樣,風裡來雨里去,永遠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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