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一眼,又都同時間轉過頭去,臉上騰起一抹惡寒,很顯然,他們直到現在都還是互相有很深的成見。
碣石衛的指揮使田興率先說道:「謀反是重罪,陳之一,你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游擊將軍,又怎麼能給我們這個保證?」
陳之一笑了笑,站起身踱步到營帳門口,落下帘子,「你說得對,我的確不能保證你們能活著。」
「但天子仁德,若是及時悔改,供出協同作亂之人,可保爾等家人平安,免受株連。」
「這個保證我也不能給,但有希望總是好事,不是么?」
田興頭低了下去,良久,方才重重嘆了口氣,「權當是為了家人的一條活路吧,我說。」
「你呢?邱團營,這種時候就別端著了,你難道想讓家人給你陪葬嗎?」陳之一直視過去。
見田興都服了軟,邱奎也是鬆了口。
何況他心中一直有口氣,隨後說道:「你聽好,這次的事,與那兩廣總督何士晉有關。」
「何士晉?」陳之一眼眸一動,「你繼續說。」
邱奎回想起來,冷笑不已:「何士晉說讓我挑起營兵與衛所之間的矛盾,他假傳朝廷輪防換駐的政令,一旦激起兵變,也能置身事外,將責任全部推到衛所頭上。」
「何況我是營兵團練,這次衛所改制與我並無瓜葛,朝廷也不會懷疑到我的頭上,誰想……」
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
陳之一全都明白了,介面說道:「誰想到江南大營來的如此巧合,在昨天夜裡就趕到了肇慶?」
他深吸了口氣,道:
「罷了,我就讓你們做個明白鬼,這次我江南大營是奉了天子密旨,捉拿何士晉,保證衛所改制能在兩廣地區順利推行。」
「天子密旨?」田興愣住,問道:「遠在京城的天子,怎麼會知道何士晉在謀劃此事?」
陳之一笑了笑,攤手說道:「誰知道呢?」
他走出兩步,忽然轉頭,笑道:「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那位是天子,而我們只是臣子吧?」
「天子的心思,就連魏忠賢也捉摸不透,何況你我。」
「不過你們放心,我陳之一說到做到,會儘力斡旋,以保全爾家不遭株連慘禍。」
田興看身旁的邱奎一眼,後者也無奈的笑了笑,自知結局,他們終究是全部都放下了。
「半生爭鬥,不想卻換來如此結局。」
「也好,你我黃泉路上,也能做個伴,免得到了下面孤單。」
「哈哈哈。」
陳之一聽兩人的對話,想到他們都是為人做了擋箭牌,在營帳外站定片刻,嘆息道:
「給他們送去些酒菜。」
門外的軍士也知道這裡頭兩個反賊的頭頭是什麼下場,並沒有多說什麼,轉身就去準備。
……
陳之一已經拿到何士晉伏法的鐵證,順便還能再拉一批地方官員落馬,另一面,黃得功正在府衙被一眾地方文武「接風洗塵」。
「來來來,總督大人帶兵來到肇慶平亂,進展神速,若是報上朝廷,想必又是一大功!」肇慶知府徐文泰舉起酒杯,大聲說道。
黃得功自然知道自己這次就是奉旨來的,卻又不能多說,不然必定會打草驚蛇,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應付:
「來來來,喝!」
徐文泰是文官,只講究個面子問題。
這次之所以叫黃得功來,一是借他率部平亂的餘威鞏固自己在肇慶的地位,二就是有些想要分功的意思。
要知道,有明一代,軍營嘩變向不是什麼小事。
雖說這次肇慶的嘩變造成損失很小,但報上去還是要盡量往大了說,這樣的功勞很少見,報的一定也不是同一個人。
只要黃得功來了,這次功勞就會有他一份。
黃得功賣了這個面子,徐文泰啥也沒幹就獲得一份政績,心中自然是高興,於是又說道:
「黃總督年紀輕輕,便做了一大營的總督,又是陛下欽命,日後前途只怕是不可限量!」
黃得功連忙說道:「欸,府台哪裡的話?這次平亂,也多虧了府台及諸位同僚配合我江南大營行事,裡應外合啊。」
這一通恭維話,給文官們聽得是極為舒服,紛紛舉杯。
「來來來,我等為總督大人接風洗塵!」
「只是……」黃得功突然間眯起眼睛,神色一變,「這次來到肇慶,沿途聽了許多風聲。」
「朝廷嚴禁地方富戶侵吞衛所軍屯,怎麼還有許多的軍戶分發不到田畝,給別人家做的佃農?」
說著這話,黃得功渾身開始散發出一陣殺氣,「軍戶,究竟是朝廷的備兵,還是那些大戶家中的奴役?」
「徐大人身為肇慶知府,對此事也該當是有所耳聞吧!」
這一番話,直接給文官們澆了一頭涼水。
但畢竟先前是受了黃得功的好處,文官們都不好拉下臉,何況他們也都心裡和明鏡似的,朝廷新政,如今已經無法阻止。
既然無法阻止,何必學那陝西,螳臂當車?
想到這裡,徐文泰換了一副義憤填膺的面孔,「唉!誰說不是呢,本官早就知道衛所有此弊政,奈何不敢多問啊!」
「怎麼說?」黃得功問道。
徐文泰道:「總督大人,本地有田、趙、吳三家富戶,侵佔了許多衛所軍屯,常驅使農戶為自家佃戶。」
「知府衙門雖然知道,卻並不敢管。這也實在是沒什麼辦法,這三家,在朝中都有後台,輕而易舉,我這個知府的位子就沒了。」
「我勸總督也不要理會這檔子事兒,等朝廷辦理新政的官員下來,自然會由他們處理。」
「知有弊政而不治,爾等怎麼能安心吃得下這個飯!」黃得功直接起身,將手上就被摔在地上,喝道:
「傳我軍令,圍了這三家,清查他們的田冊與衛軍屯田冊,若真如府台所說,就先抄了再說。」
「陛下問責下來,我一人承擔!」
黃得功這番話說的好像是挺正義執言,但實際上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次是奉旨來的。
這種時候,就不能拘泥於小事。
既然借口已經有了,就先動手把肇慶的軍屯收回來,天啟皇帝為什麼讓自己帶兵來,想必也是這個原因。
場面變化得太快,文官們實在沒反應過來。
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在場的江南大營武將們已經紛紛離席,各自領兵,烏泱泱地奔著那三家去了。
就連知府徐文泰都沒想到黃得功辦事會這麼絕,自己不過是向表明立場,抖了這麼三家出來。
可誰知道,黃得功居然直接掀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