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子。
隨著天氣轉暖,奇石古樹、繁亭流水隨處可見,內監們從各地運抵京師的珍禽走獸,俱都被送至此處,增添許多生機。
花匠在兩月余前培土上肥,時值花開,更是處處鮮艷一片。
朱由校在今日偶有雅興,傳詔信王朱由檢前往南海子行獵,馳騁百里平川,身邊只跟隨著一隊勇衛營騎兵,興緻一起,便從宣武門馳出,往北直奔萬歲山而去。
朱由檢不知皇帝何意,只好一路默默隨行。
二人並禁軍兵士登臨萬歲山,俯瞰腳下,朱由校稍有喘息,似有感嘆:「此處視野遼闊,相比宮中紅牆黃瓦,倒是難得的景色。」
說著,朱由校斜睨一眼身旁信王,笑道:
「朕自繼位,整日忙於政事,已有數年沒有見過弟弟了,聽說弟弟前些日子染了風寒,外出抓藥了?」
「今日在南海子行獵,未見弟弟咳喘一聲,看來風寒已經痊癒了?」
朱由檢心中一驚,看來廠衛還在監視著自己,一舉一動,盡在這個皇帝的掌握。
他心中厭煩,喘息未定,不動聲色說道:「蒙陛下挂念,經藥餌條理,臣弟已無大礙,不然也不會奉詔前來。」
「那就好,朕便放心了。」朱由校笑了笑,指著腳下:
「弟弟你看,由此看去,能見到大半個京城踩在自己腳下,就連城中街道行人,也都依稀可認。」
「個中感覺,何其秒哉啊?」
「稟陛下,臣不清楚陛下在說什麼。」朱由檢察覺到一絲異樣,想起那日繆昌期所說,心中有些發虛,不敢抬頭對視。
朱由校像是無所察覺,只望著腳下繁華的京城街道及宏偉的紫禁皇城,似無意道:
「弟弟與朕,何時開始以臣主相稱了?怎生的連臣弟中的『弟』字都去了?今日又無閹人在場,只是叫你陪朕行獵而已。」
「來,弟弟為朕射獵一番。」說著,朱由校從一旁勇衛營兵士手中接來力弓,笑著說道。
朱由檢下意識厭惡地推開手,而後惶然一驚,轉瞬間又神態如常,冷清得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只保持著最基本的主下禮節。
「陛下,時候不早了,回宮吧。」
朱由校拿著力弓的手停頓在半空,佇立原地,神色時陰時晴,一會兒才尷尬地將力弓扔還給兵士,笑道:
「弟弟不肯受朕區區一弓,卻捨得與那繆昌期促膝長談?」
「莫非那繆昌期死而復生,是有什麼邪術,幫弟弟祛除了風寒濕氣,比那白雲觀的道士還靈驗?」
朱由檢一聽,腦中如有驚雷,轟然炸開。
自己以繆昌期為醫士入府,加上多年皇帝未曾為難,還以為他已淡忘了自己,卻沒想到還是被發現。
想到這裡,朱由檢下意識抬頭,卻與朱由校對視。
在他的眼中,天啟皇帝的目光深邃如淵,看不見底,摸不到心,好似叫人如墜冰窟。
朱由檢被這一番氣勢嚇到,不禁顫身退了兩步。
「為什麼?」
朱由檢平復著胸口激蕩的情緒,盡量平靜的道:「陛下知道為什麼,非要多此一問嗎?」
「呵呵……」朱由校揮手叫退了十餘名禁軍兵士,待他們退至數步之外,方才向他走近幾步,輕聲說道:
「現在他們聽不見了,信王爺,朕對你不薄,要是你老老實實度過今年,朕還會考慮放你就藩。」
「可是你,太令朕失望了。」
朱由檢驀然抬首,望著這個轉瞬間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的天啟皇帝,這個曾經最為相熟之人,已經讓他有些不認識了。
「皇兄,你變了。」
朱由校聽他忽然改了稱呼,也是一愣,但是心底毫無波動,畢竟自己不是真正的天啟皇帝。
隨後,抱以冷笑:
「朕沒變,變的是你。你被那些張嘴仁義,閉口道德的東林君子們帶偏了路,南轅北轍,越走越遠了!」
朱由檢也復以冷笑,閉眼道:
「陛下今日召我前來,不就是想殺我么?不敬之罪,罪責在我,還請陛下莫要累及無辜。」
朱由校逐漸眯起眼睛,就連數步之外的禁軍兵士們,都見到皇帝的面色忽然間變得不對了。
但是沒有聽見傳詔,他們沒有一個人敢動,都是遠遠警惕地望著信王。
「朕什麼時候累及無辜了?朕殺的,都是那些該殺的,朕牽連的也並非無辜,都是他們咎由自取,無藥可救!」
「陛下還真有臉說得出口啊,這份臉皮,是和那魏廠公學的?」朱由檢再也壓抑不住對這位皇帝的厭惡之情,大聲說道:
「兵科給事中姚崇聞,御史馮可亮、福建道御史周宗建、湖廣道御史李甲實,你把他們罷官也就算了,居然還不打算放過他們!」
「兵科給事中姚崇聞,罷官以後的第三天,被傅應星指派廠役當街鎖拿,最後死於東廠大獄。」
「御史馮可亮,罷官後第五日,遭廠役踹開房門而入,當著妻兒的面抓到街上,活活打死。」
「湖廣道御史李甲實也在家中被廠役鎖拿,其弟李甲忠尚在準備科考,竟也被一併鎖拿,俱都死於東廠大獄。」
「最可憐的就是那福建道御史周宗建,勸諫為忠,卻丟官罷祿,本人被廠役迫死家中不說,還把他的全家都押入大獄了!」
「我的陛下,這就是您治下的太平盛世嗎?」
「您是九五至尊,是天下共主,然而這萬歲山下,廠役橫行,人人惶惶不可終日,您看不見嗎?」
朱由檢一連串說了這麼多話,脖頸上青筋暴起,接連質問:
「御史梁夢環上疏彈劾魏忠賢祖孫魏希孟橫行不法,借清查王恭廠災變一事草菅人命、亂收皇稅!這些陛下都查了嗎?問了嗎?」
「沒有吧?陛下遇見彈劾閹黨的奏疏,只會留中不發,不聞不問,毫不作為,豈有人主之德嗎?」
梁夢環的奏疏,朱由校還真看過,也查過。
朱由校身為皇帝,難處自然要比旁人想像得多,魏希孟所做,俱都受了魏忠賢的指使,與自己的默許。
草菅人命,死的是包庇與廠災有關的文臣的受賄百姓。
還有亂收皇稅,這更是朱由校本人的意思,收的是那些大戶的稅,收的是王恭廠災後,那些心虛以求破財免災的文臣的稅。
朱由校的難處,從來就不是與人說的。
何況,現在的朱由校,昨夜得知較事府密奏後,對眼前這位後世的崇禎皇帝,實際上也並沒有任何要解釋的意思。
現在的朱由校,只有對朱由檢裝腔作勢的氣怒,臉色青紅交接,半晌才是歸復平靜,悄聲說道:
「如果你沒有我弟弟這個身份,現在的下場只會比福王、桂王和洛陽王他們更慘,你真以為朕會留你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