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烈陽如火,有如星盤,直犯日中。
許多百姓出門後見到這種天象,心中都是隱隱不安,但遙望北側,紫禁城尤在,威嚴依舊,大明還在,天塌下來,也有朝廷頂著。
他們只能放下這份擔憂,扛著鋤頭,肩挑扁擔,前往田間或是街市鄰里之間,各做各事。
韓府。
今晨,一個消息在京師的官場中擴散,有如瘟疫,連這位內閣首輔聽了,也是坐卧不安。
「老爺,劉大人他們又在喊了,門外人越叫越多,還是見一見吧!」
管家匆匆跑來,心中也不知道這一覺的功夫,到底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情,把大明朝的官家們又震動了。
韓爌靜靜坐在堂上,閉著雙眼,但並不平穩的呼吸,顯示出他的心中並不如表現出的這般平靜。
「叫劉宗周、袁化中、顧大章他們進來,其餘人,就說我染了風寒,不便見客,叫他們請回吧!」
思慮半晌,韓爌決定還是見一見這些東林同僚。
「閣老,您可算見我們了!」
劉宗周幾個人走進屋子,人還沒到,七嘴八舌的聲音便一句接著一句的傳進來。
「崔呈秀進宮面聖,然後連夜出宮了!」
「陛下與他說了些什麼?」
「哎呦,我的閣老,您就別再藏著掖著了,您是不知道,這一個早上的功夫,朝里都吵翻天了!」
韓爌聽了這話,才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睜開眼睛道:
「他們又在吵什麼?」
劉宗周坐在一旁,連拍大腿:
「在朝中為官的,哪個不是當面老實,背後仔細之人,人人都有幾副面具。崔呈秀一出京,就有人猜出來是陛下叫他去與建奴私下議和。」
袁化中也道:「是啊,昨天才說拒絕議和,結果今晨就出了這種事,朝廷的臉面往哪擱?」
顧大章拱手懇求道:「您要是再不出來主持局面,朝廷議和的消息傳到民間,可就收拾不住了!」
「到時候流言四起,閹黨豈能放過這個大肆報復我等的機會?魏閹的爪牙們便又有借口大肆抓人了!」
韓爌「嗯」了一聲,一手按在桌案上,問道:「諸位都覺得那崔呈秀是得了陛下的密旨,出京與建奴和議去了?」
劉宗周先是搖頭,隨後又點頭:
「據說崔呈秀得旨覲見,與陛下在西暖閣下了一盤棋,陛下執黑子,崔呈秀持白子,被陛下殺得大敗。」
「這本不算什麼,誰知那崔呈秀出宮以後,喊了幾個家僕,竟然直奔遼東去了!」
「閣老您說說,這不是去私下議和是什麼?」
韓爌聞言,臉上的神色變了又變,沉吟片刻,試探性問道:「諸位覺得,那崔呈秀去議和,是傻了嗎?」
「傻得很!」
袁化中大聲冷笑:「如今朝廷內外,抗擊建奴的呼聲如此高漲,便是當今的陛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力主和議嗎?」
「陛下重武,這樣一來,遼東戍守將士軍心便難收服,又何談其餘家破人亡的遼民和中原百姓?」
「下官敢保證,只要這個消息傳到民間,崔呈秀必定是十惡不赦之罪人,便是陛下,也保他不得!」
顧大章點頭,也道:「確是這個道理,崔呈秀自以為得了陛下的密旨,北去議和,卻不知道這一去,是龍潭虎穴!」
說起這些,韓爌眉間逐漸起了陰鬱之色。
是非黑白,保人與棄子,只有他最明白當今這位二十齣頭的天啟皇帝內心的真正想法。
這件事,搞好了,皆大歡喜,搞不好,就是人頭落地。
皇帝為了堵住這個消息,必定要找人頂替罪名,不是崔呈秀,就是自己這幫東林黨,如果牽扯進去,免不得要從自己這個內閣首輔的腦袋,一直砍到鬧事學子的腦袋。
韓爌心中明白,當今的這位皇帝,心性與之前可是大不相同,已經手握兵權,他什麼都幹得出來。
想到這裡,韓爌眉宇間陰鬱更甚。
幾名「東林君子」見內閣首輔沒了動靜,聲音都是漸漸小了下去,將目光轉過來,看著上首那位朝廷重臣。
韓爌思考一番,開口說道:
「陛下日講早輟,就讀未成,年齡如此,好事衝動也在所難免。許多事情做了也只是一時之氣,崔呈秀到底傻還是聰慧,黑還是白,自有公論。」
「諸君聽老朽一句勸,這事,還是不要惹火燒身的好……」
聽見韓爌這個沉重的語氣,下面幾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件事的水到底有多深。
說白了,這是皇帝玩的一場大戲,主要目標不是他們這些人,而是遼東的建奴。
皇帝對建奴打著什麼主意,這個他們誰也猜不到,可是皇帝的目標會隨著事情的發展而改變。
崔呈秀出宮的消息,最好也就只是個崔呈秀出宮,要是傳來傳去,傳到民間成了什麼「崔呈秀奉密旨私下議和」,這事可就大發了。
以天啟前幾年的經驗來看,這事大發只有兩個可能。
要麼把這個消息儘早壓下去,沒有人死,要麼就是在無法收拾之前,把傳消息的人以「造謠」的罪名殺光,血流成河。
魏忠賢的東廠,許顯純的錦衣衛,就是辦這些事最好的刀!
在場這些東林人士,實際上也不是楊漣那種激進派,行事總會留有幾分餘地,要不也不會留到現在。
韓爌的語氣嚇人,話中的意思更讓人戰慄不安。
他們正坐立不安時,只見韓府的管家領著幾名丫鬟端著衣服上來,一一放在他們眼前。
韓爌一擺手,道:
「諸位換了這些常服,從小門出府吧。」
幾人換了衣服,才剛走出幾步,卻聽韓爌在後一陣劇烈的咳喘,然後緩聲說道:
「諸位切記,你們沒來過,我也沒見過你們。」
「內閣首輔韓爌,這些日染了風寒,一直在家中靜養,閉門謝客,朝里朝外之事,一概不知,一概不問。」
「明哲保身之法……」
劉宗周等人對望一眼,紛紛拱手,也不再顧全什麼禮節了,轉身跟著管家便走。
……
消息傳回東廠,傅應星哈哈大笑:
「看把這幫正人君子們給嚇的,他們這是又從這次西暖閣棋局裡讀出什麼來了?」
「慫成這樣,也敢自詡清流名士?」
魏忠賢冷笑一聲,道:
「他們這不是慫,這叫機警,這是官場的明哲保身之法!」
「陛下這次叫崔呈秀出關,在官場可是件大事,聰明的早就如韓老爺一樣,染了風寒,閉門謝客了。」
「這種時候,只有那些初入官場的愣頭青,才會為搏名節,到處宣揚消息,咱們東廠要抓的,就是這幫唯恐天下不亂之人。」
隨後,魏忠賢輕嘆一聲,在番子的攙扶下坐在椅子上,嘆道:
「倒是韓爌這幫東林,懂得進退,陛下也沒明示要東廠捉拿他們,怕是要與本督一直杠下去了!」
傅應星還沒聽懂,大聲嚷道:
「怕什麼,眼下東廠勢力如此廣大,就隨意編排些罪名安在他們頭上,先斬後奏!」
魏忠賢連連搖頭,道:
「怕只怕等東林死乾淨了,本督也就命不久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