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寒冬,江南仍如春日,京畿卻在某一日突然風雪大作,接連數日不止,有文士作句:
「回首下望人寰處,不見北京見白芒。」
以襯托此景。
當日,內閣大學士及軍機大臣們即收到傳諭:
「近日風雪大作,朕想遼地亦然,心生兢惕,著卿等星夜差人往九邊總兵、鎮撫,遼東經略、巡撫等官,誡告嚴加防備,務保京畿萬全。」
所謂風雪示警,不過是天啟皇帝的託詞,為了表達身在南京,卻對遼東戰情十分關注而已。
幾日前,朝中得鎮江總兵毛文龍塘報,賊酋努爾哈赤聽聞天啟皇帝率勇衛營精銳南巡而下,欣喜異常,即率八旗軍隊傾巢而出,圍攻瀋陽。
遼東經略熊廷弼隨即下令遼瀋戒嚴,於遼陽經略府升帳,召諸將大議,巡撫洪承疇亦有到場。
熊廷弼手按佩劍,威嚴立於台上,環視諸將道:
「瀋陽系遼左重鎮,東西要衝,此鎮若陷,則奉集、遼陽危如累卵。而今,瀋陽未能完全復建,但此戰必要留守,不可再棄。」
他話鋒一轉,望向督標營眾人,用不容置喙地語氣道:
「傳令滿桂,務要再犯賀世賢之錯,一心屯守,若賊酋力攻,叫他……死守待援,援軍未至,不得出城一步。」
語落,一名標兵即飛奔出經略府,翻身上馬,馳往瀋陽。
熊廷弼轉身來到地圖前,用手指繞著瀋陽畫了一個圈,又沖薛來胤、曹文昭等人望去,凝眸說道:
「兩年有餘,時機已到,此回必要與努爾哈赤拼他個魚死網破。」
「傳令毛文龍,叫他不必小隊襲擾,可親領東江軍登岸,先取金州,再下復州。這次,我要金州、復州、義州接連一片!」
「與他說,若賊酋回援,東江軍進退皆可自取。」
語落,兩名標兵轉身快步往同一方向而去。
沒過多久,一名標兵急匆匆趕來,大呼道:
「稟經略,除遼瀋外,各處皆無塘報。廣寧鎮撫、寧遠衛指揮使,及各堡操守,皆不予使京。」
「他們想幹什麼——!」熊廷弼勃然大怒,佩劍一抖,喝道:「陛下南巡,他們就要翻天了不成?」
曹文昭並不意外,他冷笑道:
「自上月底毛文龍那份塘報後,廣寧、寧遠至錦州一線,就好像商量好的一樣,塘報無一至京。」
「建虜大舉來犯,他們更是隻字不提。」
「此時的陛下,怕連瀋陽是否失陷,遼陽境況如何,全然一無所知吧!」
薛來胤也道:
「廣寧、錦州一線,是孫承宗及袁崇煥等人留駐,袁崇煥自瀋陽一戰後,便就被孫承宗公文調回寧遠。」
「此二人一直都看不起經略,這次應該是他們搗的鬼。」
熊廷弼依舊將滿腔怒火寫在臉上,他哈哈大笑,走下台階,說道:
「袁崇煥有些本事,可他豎子一個,不足為慮。」
「本督本以為那孫承宗以帝師之名,出關督兵,該是能有些大局觀念,這次看來,這位帝師,與王化貞無異!」
「莫要去理,多往京師發塘報,遼瀋形勢大好,不能半途而廢!」
發生如此詭異的事,眾將不假思索,全都是將整個事情的緣由,歸咎到了與熊廷弼素有嫌隙的孫承宗、袁崇煥身上。
就連熊廷弼本人,都在憤怒之中,表露了對兩人的不屑之情。
這些話在不久之後,自然不脛而走。
……
事實上,京師自接到毛文龍塘報後,便立即飛報天啟皇帝。
朱由校當時剛剛離開鳳陽,聞報震怒不已,敕令三日,讓留京群臣廷議守御戰策之法,迅速報回。
可自毛文龍塘報之後,一連兩日,遼東塘報竟無一至京,雙方開戰與否,瀋陽是不是已經失陷。
對於這些,在京群臣一無所知。
廷議無法進行,所以朱由校才急發諭旨一份,告誡九邊及遼東要地文武官員,不要在這個時候搞事。
與此同時,身在山東的錦衣衛指揮使許顯純也接到密旨,要他放下手頭事務,立即前往遼東,探查戰情。
幾日之間,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各處錦衣衛、東廠緹騎皆是聞風而動,飛馬前往遼東。
崔呈秀身加披風,立於紫禁城內的兵部閣樓上眺望全城,沒有看到什麼詩句中的意境,卻吃得滿嘴風雪。
裹緊今日夫人特意為自己加上的長袍,崔呈秀冷哼一聲:
「陛下傳詔兵部,要我們議一議孫傳庭及其部秦軍諸多將校的封賞之事,都說說吧。」
「孫傳庭是誰?」
「眼下建虜來犯,遼瀋戰情如何尚不知曉,京中亂做一團,哪有閑工夫理會什麼秦軍?」
很快,兵部的官員們有人發問,引得滿堂譏諷。
說實話,崔呈秀也不怎麼了解這個人,他只記得天啟皇帝賜號的那個「秦軍」,是孫傳庭在榆林練出來的隊伍。
好像剿匪的時候,是立過一些軍功。
可天大地大,朝廷各地的官兵更是多如牛毛,為什麼偏偏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孫傳庭,得到了陛下的厚愛?
蘇州兵變,雖然是個重大事件,但是誰都知道,想要平息這個兵變根本不是難事。
現在的那些士兵,兵變無非幾個可能。
要麼久受上官壓迫,憤而反抗。
這種的,朝廷派個大官下去安撫一下,斬殺為首作亂的,再打散該部官軍到其它地方分駐,也就行了。
要麼就是因上官剋扣、朝廷無錢等各種原因,許久沒有拿到賴以生存的軍餉,自發形成兵變。
這種想要平定則更加簡單,往往只需要派人去宣撫一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適當威脅一番,再發點軍餉下去,也就是了。
這次蘇州兵變是上官武將毫無能力,不能馭下,被有野心之人趁亂奪權,聚攏亂兵,向朝廷討要條件。
儘管有些特殊,但並不棘手。
崔呈秀看不明白,孫傳庭做的這些,換個人也能做到,為什麼要特意下詔,重點照顧他。
不過,崔呈秀向來有一個特點。
看得明白看不明白是一回事,儘力去完成皇帝交代下來的任務,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況且現在遼東到底什麼樣兒了還不清楚,孫傳庭這個事兒上,的確不能浪費太多時間。
「既然如此,本部堂提個主意,給諸位同僚參考。」
「孫傳庭平息蘇州兵亂,前功並敘,升任山海關團練總兵,廣寧中前所協副將,如何?」
崔呈秀這個建議,其實很中肯了。
按理,孫傳庭不該直接做到總兵這個位置,如此之快的晉陞速度,以他如今這點功勛來看,顯然難以服眾。
可這小子又是天啟皇帝比較看好的人選,不能給的太低,要有一展才學的機會,怎麼辦呢?
團練總兵這個職位,剛好適合他。
眼下,大明有戰事的地方,除了南邊還在圍攻荷蘭人佔據的澎湖堡以外,就剩下遼東了。
澎湖戰事其實已經大獲全勝了,荷蘭人在堡壘做困獸之鬥,早晚都會開門向大明投降,這個時候把孫傳庭派過去,其實也做不了什麼。
讓孫傳庭去個太平州縣繼續剿匪,這顯然也屈才了。
所以崔呈秀覺得,唯一能滿足皇帝意願,讓他大展身手的地方,或許就只有遼東了。
山海關團練總兵是朝廷發現山海關兵員緊缺,在天啟二年臨時增設,事罷即裁,現在還空缺著。
團練總兵和正選總兵不同,空有總兵之名,其實就是個地方民兵頭子,給朝廷招兵、練兵,沒什麼實權。
廣寧中前所協副將,剛好可以給孫傳庭一點兒指揮地方上衛所軍隊的實權。
這個起步點不高不低,皇帝他老人家,應該也能滿意。
崔呈秀最近被遼東戰事搞得心情七上八下,無論派出多少人去查探,就是一點兒消息沒有,寧錦一路的各堡各城,都是安靜得要命。
遼瀋一帶,幾十萬大軍正打的熱火朝天,作為中樞的京師,卻是蒙在鼓裡,一點消息沒有。
自王化貞、張鶴鳴互相勾結,在廣寧組織大規模反擊以後,這事倒也是頭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