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丈府生事,還鬧出了人命,風聲很快就飄入宮中,傳到了張嫣的耳朵里。
坤寧宮掌事女官徐氏,躲在門外,望著內中暗暗的燈火,說道:
「近來內廷也起了非議,說娘娘要包庇親族,都仔細著點兒,坤寧宮的人,不要給娘娘鬧出話柄。」
一名宮娥不屑道:「張小主是娘娘親弟,對他好,不是天經地義的嘛……」
「就是,我看,這些人哪,是巴不得皇爺廢了後,然後叫什麼裕妃、純妃好上位!」
「胡鬧——」徐氏沒說的,一巴掌扇過去,斥道:
「這話是能隨便說的嗎,誰不知道皇爺與娘娘恩愛,哪能輕易……那個……」
被打的宮娥捂著臉,委屈巴巴流了淚,余者也不敢再提。
坤寧宮內,燭火昏暗。
張嫣沐浴完畢,推開裡間的門,看見自己那父親仍坐在桌子上等著,重重嘆口氣,緩步走去。
「爹的好女兒、大明朝的好皇后!你總算來了——」
此時的張國紀多少也知是在宮內,見到張嫣,多少懂了些禮儀,雖然著急,但卻並沒有失態。
「您也知道我現在是皇后……」張嫣坐在他的對側,雙手托腮,目望窗外,道:
「您要是真替我著想,就不該趟這個渾水。」
「他可是你親弟弟,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張國紀愕然,上下望了一眼,道:
「你現在是皇后了,不一樣了,吃穿用度都是皇上賜給的,瞧不起你這些窮家人了。」
「爹,你怎麼這樣說話,我何時瞧不起你們了?」
張嫣啞然,也是無可奈何,猶豫半晌,揚聲向徐氏吩咐了句什麼,閉緊門窗,這才開始傾訴心事:
「爹——,您不要用這話激我,女兒做了皇后,對您怎麼樣,您也不是不清楚。」
「張拱宸他逼死百姓,強掠民女,就該以命抵命!」
「再說了,他是就做了這一件事嗎,他還幹了些什麼,我久居深宮不知道,你這個國丈,還不清楚嗎。」
「您當真不知道,您在京畿貪了多少土地嗎?」
「真鬧起來,皇爺認了真,我們張家、全都要完!」
「這事兒,你找我沒用!」張嫣說著,忽然意識道什麼,復又補充道:
「你找誰都沒用,皇爺下的諭,就是他自己也不會改。」
「你、你怎麼知道?」張國紀嚇得起身,四下張望,確信沒有人聽到,這才顫抖著聲音道:
「你都知道了,皇帝他會不會也……」
「皇爺知道的,我不一定知道,可是我知道的,皇爺他一定知道。」張嫣長嘆口氣,苦口婆心道:
「元年以來,東廠魏忠賢、錦衣衛許顯純,還有都監府王體乾,哪一個不是為皇爺拿人、問事的?」
「上回來坤寧宮,皇爺還說,要再設一個什麼較事府,就是在嚇唬我。他呀,可鬼精著呢!」
「您回去和咱家的人都說說,不要再鬧了。」
「這事而既已出了,你這個做國丈的,更要表明態度,而不是來我這碎嘴子,您這一來,算是把我也帶進去了。」
「可,這是我親兒子啊……」
張國紀明白這個道理,卻還是邁不過這道坎,頹然坐回。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這深宮大院里,每走一步、每說一句,要留多少個心眼。
張嫣拉著自己的老父親,來到床上坐著。
「自我入宮,皇爺每來坤寧宮一次,就要給我講一回故事。」
「有次他與我說,洪武朝時,國體初立,太祖曾與大臣言道:漢無外戚之權,唐無藩鎮夷狄之禍,國何能滅?」
「不禍於聲色,嚴宮闈之禁,外戚之禍,何由而坐。」
張國紀小民出身,自然不懂,無言以對,但臉色愈發蒼白。
「他又說,故而洪武朝以來,后妃皆從良家選取,嚴防外戚干政,歷經近三百年,果無外戚興風作浪。」
「只是一旦由庶民為皇親,登雲從龍,偶有些仗勢生非,貪污冒領的,梟鸞並棲,在所難免。」
說到這,張嫣給他遞上一碗江南貢茶。
張國紀接過碗,小口喝著,期間張嫣也微笑望著他,父女二人對視,心中都覺得可怕。
這個皇帝,年紀雖小,但卻好像事事早有所料。
張嫣再度抬頭,鳳眸中已有決絕。
「這幾月,朝廷幾興大獄,處處血染,方才安生了一些日子,我卻沒想到,是自家弟弟生事,讓皇帝為難,讓朝廷難堪。」
「爹、回去勸說族人,莫要造謠、生事,就這樣壓下去最好,要是真的鬧大了,我也自身難保……」
「女兒,是爹害了你。」
張國紀手中茶碗鏘然落地、壁碎玉沉,抖著手再也說不出話來,掙扎著起身,道:
「我這就回去,告訴他們。」
張嫣望著自己父親離開坤寧宮,眼中晶瑩點點。
深夜中,張嫣不知熟睡了多久,眼前忽倏浮現以前的田園樂土,山水叢林、翠綠萬千。
這副夢中景象散去,張拱宸氣息微弱地躺在她面前,血肉模糊,如同夢魘,凄厲地指責她,為什麼不救自己。
下一刻,張嫣陡然驚醒,發覺這只是一場噩夢。
她眼中晶瑩點點,無助地蜷縮到角落,親弟弟要是真的因此死了,這隻怕會成為她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
第二日,陽光傾瀉落入西暖閣。
朱由校的御案上,擺上了兩份密奏,一一看過後,也是驚訝不已,問道:
「皇后真是這麼說的?」
「一字不差。」王體乾確信地說道:
「國丈回去後,便召集張家族人,痛斥了張拱宸罪行,說支持皇爺的決定,自請搬回河南老家。」
朱由校聞言,眼神變得黯淡下來,將密奏扔進宣德爐,道:「今夜就去坤寧宮,有什麼事,都別叫朕。」
王體乾微微欠身,自然明白皇帝用意,忽地又問:
「那張拱宸被錦衣衛落了詔獄,在獄中還在大言不慚,許顯純將聽見這些話的人全都滅了口,沒有一個字傳出去。」
「這些話,你知道嗎?」
朱由校這一問,徹底讓王體乾毛骨悚然,忙跪地自證:
「奴婢只是聽他說有這回事,哪敢去問說了什麼話呀!皇爺饒命,皇爺饒命……」
「行了,起來吧。」
朱由校呵呵一笑,懶散地靠在躺椅上,聲音低了幾分:
「張拱宸之事,止於張拱宸,叫許顯純看著辦!」
「贓銀著錦衣衛追回,受辱百姓記得撫恤,為被掠少女找個好人家,叫張國紀出面給保個媒。」
「至於張國紀……皇后在此事上識得大體,當稱母儀天下,他是皇后親父,又非親自作惡,朕饒他一回。」
「自請遣回原籍?這事還是免了!他就待在京師挺好,皇后也能找人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