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老婦人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元宵。
原來這元宵在明代時,是民間常備小吃,並非要在上元節時才會刻意食用。
上元節,很多人更注重的是宮中盛大的鰲山燈會,還有民間自發組織的廟會、燈街。
至於元宵,不過是晚宴時增添節日氛圍的一種食物罷了。
朱由校低頭,嗅到桂花香氣,見雪白的糯米團,一口咬上去,流沙甜餡流露而出,唇齒留香。
在朱由校看來,宮中御膳相比民間小吃,實在有所不及。
珍貴的用料,不過只是徒有其表,哪有這碗元宵帶來的感觸更深。
瞥見身後王朝輔吞了下口水,朱由校微微一笑,揮手道:
「婆婆,為我身後這些弟兄每人也來一碗,別傻站著了,都坐吧!」
語落,幾名錦衣衛與王朝輔這才拘謹地坐在另外一桌,大眼瞪小眼,等著屬於自己那碗元宵。
不多時,幾碗元宵分別被端上桌,旋即,飢腸轆轆的幾人含著對皇帝的感激,抱起碗小心地吃著。
數月之前,壓抑的宮中生活,令穿越來沒多久的朱由校,身心俱疲,百般不爽。
親征數月,又提前返京視察民間,這青山綠水,這善戰將士,乃至老婦烹調的一碗簡食,都使人心曠神怡。
朱由校正美美品嘗,卻見兩名青衫書生來到小店,挨著旁邊桌子坐下,要了兩碗元宵。
等待之時,兩人也是各有神態。
一人面帶憂色,不時左右去看,好像害怕著什麼,另外那人則顯得略微粗狂,臉上滿是不屑。
只聽他們放低聲音開始交談。
「人道朝廷西南大捷,皇帝還未回宮,這京城內外,就已是流言四起。」
「有人說,等皇帝回宮,此番大捷,怕又要頗事宴遊,優人雜劇不離左右。」
「哼!」另外那人喝了口老婦人贈送來的水,道:「聽說那皇帝即位後,日日不離走馬,馳騁南海子射獵。」
「如此便也罷了,還日日與那魏閹廝混。此番皇帝出京,番子們屢興大獄,我朝恐有王振、劉瑾之禍重現……」
另一書生聞言,大驚失色,忙將他嘴捂住,在旁低聲警告:
「說話注意些,今時不同往日,君一番話,要是被東廠聽了去,不論前途是否堪憂,性命怕也不保了!」
「前段時日,蘇州復起大獄,魏閹以魏良卿之事,使番騎往蘇州逮了五名士子。」
「這事我也聽說了。」先前那書生滿臉的憤慨,道:
「蘇州軍民,聽說了那五人被番子逮來京師,憤怒號冤,咸為其請命,打死了兩名番騎。」
朱由校垂頭,無意識劃拉著碗里的淡湯,實際上,這碗元宵早已吃完。
兩人所說的,正是這段親征期間,江南一帶發生影響比較深遠的大事。
前被捕的那五名士子,皆為所謂東林七賢的關門弟子。
在民間、士子中享有清譽,盛傳因其為人光明磊落、敢做敢為,因此得罪了權閹,遭到清算。
針對這些地方士子的反擊,魏忠賢自不會坐以待斃。
他將魏良卿與兩名番騎先後之死聯繫在一起,故意放大,下發部議。
最後,刑部尚書黃克纘以其罪當誅,下令逮捕鬧事士子下詔獄,許顯純於是派出北鎮撫司緹騎,配合東廠,大肆抓捕鬧事之人。
然後傳聞四起,稱廠衛聯手,趁皇帝親征之時,大肆抓捕蘇州百姓。
實際上,魏忠賢與許顯純抓的,只是一部分鬧事士子,可讀書人的輿論威力實在太大,這事鬧到現在,已經洗不清了。
殺人誅心。
朱由校聽他們說著,也是冷笑一聲,心中自然明白,東林黨這是以為自己遠在西南,不知京中之事。
想藉助輿論和朝廷威勢,打魏忠賢一手反擊。
若是那糊塗的皇帝,此番回了京,只怕還真就以為魏忠賢僭越行事,被東林黨牽著鼻子走了。
要知道,從古至今,鍵盤俠們的威力都是巨大,輿論,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
談及此處,兩名書生皆是唉聲嘆氣。
「曾經的暢言之風,今復蕩然無存,即便是顧命重臣,與那魏閹相左,不出數日,非死即黜。」
「皇帝還在為親征大捷而高興,殊不知民間憎恨那魏閹,已到了何種境地,簡直昏聵到了極點……」
聽到這裡,這說話的書生,露出一副對朝廷失望至極,一身本領無處使的模樣。
朱由校驚異於這些士子睜眼說瞎話的本領,又望了望街市之中其樂融融的氣氛,雖然時有番子走過,卻也並沒有很多人懼怕。
我信你個鬼,你們這些士子壞得很!
王朝輔等人也早就吃盡了碗中元宵,聽著兩名書生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臉色難堪。
朱由校緩緩放下筷子,王朝輔試探性地喚了一聲,余的錦衣衛亦都是紛紛起身,不懷好意地望著眼前兩名書生。
朱由校垂下眼眸,輕輕搖頭,卻是微笑上前,拱手道:
「聽二位談論那昏君與魏閹,在下頗感興趣。」
二人抬頭,驚訝於朱由校的風流俊逸,心中已將他認定為富家子弟,旋即一臉的戒備神態。
朱由校坐在兩人之間,平靜地道:
「不用怕,我只是個外鄉人。」
「那昏君若真如此不識忠奸,那定是不得善終的,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按說昏君縱容魏閹做了如此多的壞事,怎麼不在新南親自上陣的時候,被土兵一槍刺死呢?」
朱由校侃侃而談,本是想與他們玩玩,卻見兩名書生紛紛起身,不僅沒有放鬆,反顯得更加懼怕。
「你、你這一口官話,如此流利,還說自己是外鄉人!」一書生指著朱由校,心膽發寒。
這人究竟是誰,為何要誆騙他們,為何氣質如此出眾!
朱由校沒有說話,兩人正欲轉身離去,卻被幾名大漢擋住,遂轉回身來。
他們暗暗使了眼色,揣揣問道:
「小兄弟,那皇帝乃是天子,該不該死,自有天數,可能是他命好不該絕……」
「皇帝、他可是昏君啊!按你們說,這樣天怒人怨的皇帝,老天爺怎麼不一雷劈死他呢?」
朱由校冷笑道:
「既是方才說的憤慨,現在又有什麼怕的,昏君就是昏君,聖君就是聖君,洗不白,也抹不黑!」
「真有骨氣的,就在這街上喊出一句,叫世人知道汝等心中所想。」
兩人皆顯得害怕,不斷去看街市,發現一切如常,已許久沒有番子經過,才是鬆了口氣。
「可不敢如此說。」
「小兄弟,你到底有何事見教?」
朱由校漸覺無趣,遂問:「你們所說那五個自蘇州抓來的秀才,正於何處受刑?」
兩書生漸漸放心,一人回道:
「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就在東華門旁的白家巷裡,慕名而觀者甚多,你過去便知道。」
朱由校微微頷首,轉身吩咐王朝輔留下結賬,方欲離開,沒走幾步卻又是足下一停,回首道了句: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