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江南煙花之地,曾有無數豪商在這裡崛起,甚至富可敵國,但這終究只是少數,他們的光鮮亮麗背後,是更多人的傾家蕩產。
這裡是天堂的同時,也是讓人害怕的煉獄。
昔日「斯文在茲」,白牆青瓦的東林書院,此時卻是碣斷碑橫,如逢兵亂。
幾名緹騎正在街上揮舞著長刀,指揮匠作將拆毀的土石收攏,再將該處坐地變賣。
換來的銀兩,都要送入京師皇帝的內帑。
十數名青衫士子默然望著已被夷為平地的依庸堂,回想當年這裡的學術之風,當比得上廷中翠松,華茂長青。
只可惜後來,當今天子年幼,深受閹黨蒙蔽。
權閹魏忠賢橫空出世,以諂媚獻上而飛黃騰達,不及一年,朝中黨羽遍布,楊漣出走,魏氏一族,雞犬升天。
魏忠賢假借馮三元講學一事,大放厥詞,緹騎四齣,血腥打壓東林黨人。
京師畢竟天子腳下,番子尚還有所收斂,可江南天高皇帝遠,自魏良卿來到以後,蘇州的天就變了。
魏良卿乃是魏忠賢之侄,提督蘇州督辦司,更是力壓督餉館等實權地方官署一頭。
士子們都說,廠衛勾結,繁華的江南之地,現如今已是混亂不堪,再不似從前。
近幾日廠衛頻有動作,就連五城兵馬司及地方官府都視若無睹,更有甚者,居然與廠衛配合行事,一有東林講學,官差必臨。
輕則驅趕士子,打砸場所,重則抓人下獄,指揮作匠拆毀講學之地。
自魏良卿來到蘇州,這已是被毀掉的第五個大型書院了。
士子們百思不得解,只能將一切歸咎於時運不濟,朝廷內惡鬼滿盈,閹黨蔽天,此乃人臣之不幸,乃大明之不幸。
這時,街邊走來一行商人。
指揮拆毀書院的緹騎中有一人注意到他們,轉頭看了過去。
緹騎只是看了一眼,沒有先惹事,卻還是讓商人們心下一驚,故作鎮定的與緹騎擦肩而過。
這些商人一看便是不同,他們中有一部分是倭人,加上歸來的華僑,男男女女,人數不少。
「這是在幹什麼?」一名約莫十七歲的小孩子見到緹騎在街上耀武揚威,充滿了疑惑。
「魏閹得勢,緹騎四齣,打壓異己。」李旦冷哼一聲,「這些番子,又在拆東林書院。」
方才問話的小孩子更加不解,眼中閃著大大的疑問。
「拆了東林書院有什麼不好?」
聞言,李旦皺緊眉頭,不滿道:「一官,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這位李旦,就是鄭一官的叔叔。
鄭一官還有個在後世大名鼎鼎的名字,就是鄭芝龍,只不過此時的他和朱由校一個年紀,還在跟著李旦混。
李旦在大明海商之中極具威望,地位和在日本的華僑總扛把子差不多。
這次自東瀛平戶藩回到大明,是打算運送一批貨物出售,再發一筆橫財。
李家船隊路過蘇州時遭遇變故,因為他們被以魏良卿為首的督辦司給攔下了。
非說要交什麼關稅,才肯放行。
李旦能做到這麼大,地方上是有不少門路的,蘇州府這裡自然也有老相識。
海外跑商多年,早已賺的盆滿缽滿,關稅對李旦形同虛設,沒有什麼人敢真去收李家的稅。
在碼頭上交了二百多兩的停靠稅,李旦帶著一行人下了船,直奔蘇州府衙。
他心中滿腔怒火,想要去找蘇州知府討個公道。
商人收稅,自古有之,大明一樣如此,海商運貨停靠稅屬額外稅之一,官面上的說法,是要按船隻大小和貨物收取。
這麼多的貨物,交上二百兩停靠稅很正常,但現在的商人基本上已經偷稅漏稅慣了。
李旦家大業大,差點就忘了交稅這兩個字怎麼寫。
按以往套路,每次自大明運貨物去倭國,李旦都會宴請當地官員,私下敬送禮物,以朋友相稱。
這樣一來,原來幾十兩甚至幾百兩的各種稅,一次性花一些銀子就全解決了,全無後顧之憂。
這樣的官商利益鎖鏈下,地方官得了些便宜,商人拿了暴利,而朝廷吃了大虧。
這也是為什麼商稅一直存在,但卻基本收不上來的原因。
督辦司的存在,直接起到抑制官商勾結的效果,但弊端也有,下邊的人會編排名目去對付富商,從他們的手裡搶錢。
朱由校明白一個道理,想讓馬兒跑,就得讓馬兒吃草。
這些錢你下邊的人可以吞掉一些,但是朕必須要拿大頭!
你們有利益關係,朕同樣可以自成體系,也搞出來一個專為自己服務的利益鏈條。
聽說是李旦求見,蘇州府的知府寇慎非常重視,當即將其引入內堂。
僕人端上來的杭州龍井香氣四溢,李旦卻並沒有任何品茶的意思,他開門見山道:
「府尊太爺,我的船在碼頭被收了二百八十兩的停靠稅,還說要是想出海,就要核實貨物後再補稅。」
「這個事兒,你得給個說法!」
寇慎聞言白了白眼,心道這是朝廷的新政,督辦司總攬大權,你以為這是本官能插手的。
「自去平戶藩貿易以來,我李家的船,就沒被收過如此重的稅!」
「僅一個停靠稅,比去年全部的稅銀都要多出數倍,督辦司是個什麼玩意兒,居然敢如此作為?」
「來的路上,我還見緹騎拆了三元坊書院,一堆讀書的聚在門口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
「不過是幾個月的光景,這大明就變了天嗎?」
李旦是粗人出身,說話也不講什麼禮法,寇慎聽的直皺眉頭,一想到還是督辦司的事,就一陣頭疼。
這些時日,督辦司引起的商人鬧事,已經不止一回了。
「李船主,朝廷下發新政,運河關稅加征六成,督辦司,是專為查官商勾結而設的……」
聽他說完,李旦冷笑幾聲。
「專查官商勾結,虧朝廷想得出來!」
「這事兒怎麼辦?府尊太爺,你總得給我個說法,我這手下一百幾十條船,可還都在碼頭等著運貨去平戶藩!」
「那邊兒的買賣早已談攏,卡在這頭上,這事兒可沒完!」
「你都運了什麼貨?」忽然,寇慎問道。
「白糖三十五船,奇楠五大船,麝香三十船,鹿皮六大船……」說完,李旦問道:
「你問這個幹什麼?」
「如此之多的貨物,到了督辦司手底下可就麻煩了。」寇慎站了起來,道:「這二百八十兩停靠稅怕還只是開始。」
聽寇慎說著,李旦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這個關稅加征六成,對一般的小商人來說,沒什麼太大變化,他們貨少船少,很多就連文引都拿不到,也多收不了多少。
可是對自己這種要做大型海外貿易的海商來說,這稅收到點子上了。
自己經常要來往出海貿易,每次都這麼收,這不就和明目張胆的搶錢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