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十七章 MADE IN CHINA

江子扭頭望了一眼,步行車已經看不到了,走在湖中連道足跡都沒有,液態烷烴是流體,流體會在他經過之後恢複成原本的模樣,無論往哪個方向望過去,都是平滑如鏡的湖面,江子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個方向來的了。

在半尺湖上步行是件很困難的事即使是在陸地上步行都不是個輕鬆的活,更別說在齊膝深的液體里,江子跌跌撞撞地走過來,途中數次險些摔倒,好在鐵浮屠的自動平衡系統幫他穩住了,這個時候已經不是江子在操縱鐵浮屠,而是鐵浮屠在操縱江子,就好比如今戰鬥機上的飛行員,只是個掛件,除了大腦之外,其他器官都是累贅,特別是腸道和膀胱。

江子的四肢愈發地冷了,不是保溫系統的原因,而是莫名地手足冰涼發麻,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我走了多遠?大白?」

「三百七十米。」

江子叉著腰站在湖水裡,環顧一圈,齜了齜牙,「我覺得這真像是個水世界。」

「我認為更像是黃泛區。」大白說。

「你嘴裡就沒好話。」

不過大白說的還真有點道理,因為空氣中瀰漫的霧氣都是棕黃色,濃霧之下的湖面乍看上去也是這個顏色,很像是當年微操大師常凱申先生炸了黃河花園口堤壩之後形成的黃泛區,千里黃湯,一片汪洋,寸草不生,江子站在這裡,心裡默默地罵了幾句凱申公志大才疏,著實不是領軍打仗的材料,不過又轉念一想,這在十幾億公里之外罵一個兩百年前的古人,著實沒什麼來由。

湖底沒有淤泥,是一層堅硬的凍土和冰,這個星球上絕大多數的重元素都沉積在地下,烷烴密度小而輕,所以浮在表面。半尺湖的湖水無時無刻不在揮發,溫度如果再高一點就會沸騰,江子曾經碰到過異常的升溫天氣,見識過沸騰的湖泊,那陣子整個星球都是一間超級桑拿房,液態烷烴說白了就是液化天然氣,只要有充足的氧氣,一丁點火星子就會燃燒爆炸而鐵浮屠內是充滿了氧氣的,還有強力的電動機。

也就是說江子此刻是行走在炸藥庫里,而且身上掛滿了打火機。

「單看照片的話,這裡其實還是蠻漂亮的。」江子說,「你知道地球上有些人怎麼形容這裡嗎?他們說這裡看上去像是國畫,你看這水,這霧,這人,是不是符合中國水墨畫詩意的留白風格?」

如果有什麼人在遠處拍攝江子的背影,想必這會是一張美到極致的攝影作品,斷腸人在天涯。

「我認為更類似莫奈的印象派。」

「不過照片終究只是照片,誰能知道照片背後這個星球的殘暴呢?」江子奮力地往前走,「這世上絕大多數東西都是如此,就像沼澤一樣,照片里也很美啊,但是進去了你就知道,蟲子蚊子鱷魚寄生蟲……不能走近,走近了看到了細節,就原形畢露了,所以近視眼裡的美女最多。」

「站長先生當心。」大白提醒,江子一個趔趄差點滑倒,鐵浮屠迅速反應過來調整了姿勢,江子一隻腳橫跨一步把身體撐住了,他在湖底踢到了什麼東西。

江子有些詫異,半尺湖裡能有什麼東西?他俯身下來,伸手在湖裡摸索。

「這是什麼玩意?」

他撈起來一塊黑色的不規則外殼,一面很光滑,能看到一排整齊的孔洞,這是明顯的人為加工痕迹,可能是螺栓也可能是鉚釘,另一邊有參差不齊的裂口,很顯然是從什麼東西上斷下來的零件,摸上去質感像是工程塑料,質量很輕,但是硬度很大,不知道是誰留在這裡的,也不知道它在湖裡浸泡了多長時間,江子把它翻轉過來,對著天光仔細檢查,濕漉漉的液烷匯聚成流往下滴落。

「外星人的飛船墜毀在這裡了?」江子自言自語,緊接著他在外殼邊緣看到了一行模糊的文字。

有字?

江子一個激靈,用力抹了抹。

好像還是英文字母。

靠,中情局來過了?

「made……made in……」江子低聲念了出來,「madechina?」

看來不是中情局。

「這是006號步行車上的零件,站長先生。」大白識別了出來,「它於三年前失蹤在一次艙外任務中。」

「得,原來是它。」江子隨手把殼子丟進湖裡,「當初鮑里斯開著氣墊船在半尺湖上兜風衝浪,最後人回來了車沒回來,原來是跑到這裡來了……鮑里斯那混賬真是開啥啥不行,除了開西伯利亞棕熊。」

他抬起頭來四下張望,找不到那輛步行車的蹤影,迷霧茫茫,不知道它最終駛往了何方。

「站長先生,請往左邊移動兩步。」

江子往左邊挪了兩步,然後像個傻子一樣直挺挺地站在湖中央,這裡距離步行車剛好一公里,從現在開始,他就是路標了。

「很好,站長先生,接下來我要精確測量卡西尼站與梁敬博士之間的距離。」大白說,「在此期間,我需要暫時關閉與您的通訊,以獲取最大帶寬,請稍安勿躁。」

關閉通訊?

江子微微吃驚,「哎大白……」

通訊頻道里已經沒了回應,大白切斷了通訊,江子有點鬱悶,這破ai下手也太快了,說切就切。

大白消失了,江子獨自一人站在寬闊無邊的湖水裡,煢煢孑立天地茫茫,剎那間鋪天蓋地的孤獨迎面而來。

他莫名地想起「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這樣的句子來。

時間彷彿都不再流動,每一秒鐘都拉得很長很長,連帶著湖中的液態烷烴也不動彈,分明在幾個小時之前它還狂風暴雨,嘯叫的女妖一路追殺梁敬和江子,你永遠不知道這顆星球呈現給你看的是它的哪一面。江子站得累了,嘆了口氣蹲下來休息,休息夠了又重新站起來,像是江南茫茫水網稻田裡駐足的一隻黑鸛,他不知道大白還要多長時間才會回來,儘管他是個粗神經的大老爺們,可這個時候江子也回憶起上學時讀過沈從文的《邊城》,文章末尾中寫翠翠等儺送,說這個人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也許明天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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