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課 孔甲乙

魯鎮的bar的風格,跟別的地方是不一樣的:都是當街一個原木的大吧台,吧台裡面放著大桶的冰塊。

正如傳聞中所說:「啤酒不冰的真難喝!」所以冰塊對於一個bar來說,就好像拉麵攤上的辣醬那麼重要。

出來打工的藍領白領,在朝九晚五之後,每每花四塊錢,買一紮啤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扎要漲到十塊——靠吧台外站著,涼涼地邊喝邊休息;要是肯多花一塊,就能買一碟魷魚絲,或者開心果,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塊,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半是藍領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當白領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包間,開一瓶路易十四,用高腳杯斟了慢慢地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咸亨bar里當差。正如品酒達人常說的那樣:「酒醒了,可以喝了。」

所以像我這樣永遠都一副睡不醒樣子的人,是不能去倒紅酒的。掌柜說,我這種大腦凍住的夥計,怕伺候不了白領主顧,就在外頭倒扎啤吧。外面的藍領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夾纏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看著扎啤從桶子里倒出,看過杯底有水沒有,又親眼盯著將冰塊放進杯子里,然後才放心——在這嚴格監督下,摻水也很難的。不過啤酒還在桶里的時候就已經摻過水了,不曉得再摻一次還有什麼必要。但是掌柜的說我眼神不好,每次倒啤酒的時候都高出標準線零點零一公分,倒一千杯就得高出十公分,倒一萬杯就得高出整整一米——這樣讓我倒下去一定會把他的bar敗掉,所以倒扎啤這件事我也幹不了。幸虧我在這條街上有人罩著,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往啤酒里加冰塊的無聊職務了。養一個專往啤酒里加冰塊的人那可比多倒零點零一公分的啤酒花錢多了,我都不曉得掌柜是怎麼算這筆賬的。

我從此便整天地站在吧台里,專司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無聊時Hip-Hop一把也會被掌柜教訓。只有孔甲乙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甲乙是喝扎啤而穿白領襯衫的惟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goatee。他穿的那件白領襯衫,簡直就是野獸派作品,讓人一見之下就感覺腦袋嗡嗡直響,而且有股子異味直衝腦門——古往今來任何一幅偉大作品都做不到後一點。

從這件襯衫上我們可以看出孔甲乙曾經從事過的行業,共計有:大排檔里幫廚的,油漆小工,替人遛狗的寵物保姆,往電線杆子上寫「辦證:XXXXXXXX」的街頭塗鴉藝人,等等。之所以還有等等一項,是因為襯衫上的某些遺迹過於詭異,實在考證不出其歷史淵源。孔甲乙對人說話,總是滿口計算機專業術語,演算法線程的,教人聽了就想當機。因為他姓孔,又常說自己早年去過日本,潛心研究過任天堂八位家庭遊戲機的編程,並且自封為超人氣純情戀愛遊戲《你好!翼手龍妹妹》的世界最佳通關記錄保持者,所以大家就從日語「你好」(こんにちは ,讀音如kon-ni-ji-wa)這個詞中,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做孔甲乙。

孔甲乙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甲乙,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在模仿浪客劍心么?」

他不回答,對吧台里說:「兩紮啤酒,要一碟開心果。」便排出九元人民幣,紅彤彤的一長溜。

他們又故意高聲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

孔甲乙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我保留告你誹謗的權利!」

「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光碟,被人爆了氣發超殺打到三十二連斬!」

孔甲乙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光碟不能算偷……光碟!!這叫做資源共享……IT界的事,能算偷么?」

接著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有所窮有所不窮」,什麼「盜版盤,兩塊三,想買正版沒有錢」,什麼「開放源碼是大勢所趨」,什麼「Open Source」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大家背地裡談論,孔甲乙原來也學過計算機,但終於沒有通過程序員等級考試,又搞不到風險投資,開不了公司,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還會鼓搗電腦,便替人家修修機器,重裝重裝系統,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吃懶做。主人家一不留神,便連人和光碟電腦,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修電腦的人也沒有了。孔甲乙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刻章辦證賣盜版盤的事。但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偶爾沒有現錢,暫時記在「多給小費人人贊,欠錢不還冚家鏟」的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甲乙的名字——要是過了一個月就會變成紅名,進入任何一個酒吧都會立刻遭到酒保的攻擊。

孔甲乙喝過半扎啤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甲乙,你當真會寫程序么?」

孔甲乙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

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麼連個微軟認證都考不到呢?」

孔甲乙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十六進位編碼,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孔甲乙,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甲乙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學過電腦么?」

我略略點一點頭。

他說:「學過電腦?!我便考你一考:windows的掃雷,怎樣玩的?」

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轉過臉去,不再理會。孔甲乙等了許久,很懇切地說道:「不能玩罷?我教給你,記著!windows的掃雷那是入門基本功,可以鍛煉手眼配合能力和邏輯思維能力。尤其是初學者,通過玩掃雷,可以迅速提高滑鼠操作水平,練好了這個,以後再去玩星際魔獸這些需要微操作的遊戲,進步就很快啦!說到微操作呢,這可是我的強項——在戰網上他們都叫我快手小甜甜,因為我的按鍵速度比正常人高出百分之二十五以上!這就要感謝我靈活的右腳了,要不是鍵盤上放不下,我連左腳都能用上。這樣一來又可以快上至少百分之二十……」

想到孔甲乙三十載陳年的香港腳在鍵盤上按來按去,我不禁全身寒顫了一下,下定決心以後去網吧得用酒精棉花擦一遍鍵盤先。孔甲乙見我面露懼色,誤以為我是被他唬住了,於是起勁地說下去:「掃雷這樣的遊戲可得花大力氣學習。這都是基礎呀!windows的基本操作!基本操作應該記著。將來進入信息時代的時候,幹什麼不得用電腦?以後你去網上菜場買二兩豬肉,老闆切好了就打個包給你QQ上傳過來了……」

我暗想,現在才二十一世紀初,這信息時代可還早著呢,而且我買豬肉從來都不買二兩的——我家愛吃豬頭肉,每回都是買的整豬頭,加了醬油、茴香、桂皮,燜得爛爛的端上桌來——放到桌上,那豬頭看起來還是慈眉善目笑吟吟的呢。

聽孔甲乙在那邊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我又好笑,又不耐煩,只好懶懶地答他道:「掃雷還要你教,隨便玩玩我也十秒之內就搞定了,這麼弱智的遊戲,還好意思在公開場合拿來說!」

孔甲乙顯得極高興的樣子,用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吧台,點頭說:「Good!Smart boy!我看你也很有潛力的了。不過windows的掃雷有三種難度級別,你都玩過么?」

我愈不耐煩了,假裝掌柜的找我有事,趕緊閃開。孔甲乙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吧台上畫圖,見我咻一下消失在人群里,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甲乙。他便給他們開心果吃,一人一顆。孩子們拿了開心果,剝開殼一口吃掉,然後把殼紛紛地往孔甲乙頭上丟,說道:「一顆開心果就想打發我們?打發要飯的也嫌寒磣!傷自尊了!這事非用錢解決不可!」

孔甲乙著了慌,把兩個兜都翻出來,說:「沒錢了,我已經沒錢了。」

於是孩子們一擁而上,把他摁倒在地上,脫下他一雙開殼掉線的MIKE鞋,從鞋墊里掏出一沓一塊錢來,一人買一大把開心果。孔甲乙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穿上鞋子,自己搖頭說:「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好詩!好詩!」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孔甲乙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地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孔甲乙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塊錢呢!」我這才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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