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聲

而此刻,在北陸一個荒涼的小村裡,一戶外來人家剛剛安頓下來。

一月底的九里亭冷得如同冰窖,凍得車上那一對孩子都不敢下來。然而車中的盲眼老婦人不顧一切地跳下了車,摸索著往前走去,踉踉蹌蹌。「九里亭……這是九里亭嗎?!」雖然眼睛已經看不見,但是冥冥中有一種奇怪的直覺控制著她,令離開此地已經足足有二三十年的老人瞬間驚醒。安大娘在村口的道路上摸索著前行,終於,枯槁的手摸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樹,淚流滿面。

有一個沉默的男人站在一側守護著她,靜靜凝望這一切。

是的,什麼都變了……村子裡甚至沒人能認得出來他,他也認不出那些人。可是,唯獨這棵老樹還矗立在那裡。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這是為什麼?」安大娘摸索著這棵樹,忽然一震,開口問一邊站著的那個男人,語氣顫抖,「為什麼你會知道這裡是我的老家?這事連堇然都不知道!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話沒有說完,一樣東西被塞到了她的手裡,柔軟而溫暖。

「這是……」安大娘一震,摸索著,忽然間說不出話來——那是一雙小小的布鞋,破舊,打著補丁,卻洗的乾乾淨淨,顯然一直被收藏的很好。

那雙布鞋上,綉著一對虎頭。

「是你?!」那一刻,彷彿有閃電划過遙遠而荒涼的回憶,老人忽然間大喊了一聲,撲過去抓住了那個男人的手,全身發抖,「是你嗎?老天爺啊……難道是你?」

「是我。」那個剛毅的男人眼裡也含著淚,「我們回家了,娘。」

老人彷彿忽然間失去了全部力氣,癱倒在他的懷裡,放聲號啕痛哭。那是失去多年後重新獲得的狂喜,以及壓抑了多年的歉疚和思念。男人拍著老人的肩膀,眼眶微紅,只能不停地低聲說:「沒事,沒事了……娘,我們回家了。」

在他身後,十二位黑衣鐵甲的男兒默然肅立,眼神波動。跟隨白帥叱吒沙場那麼多年,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心如鐵石的男人顯露出如此溫情的一面。

當一行人走進安靜荒涼的九里亭時,村子裡的人被驚動了,紛紛探出了頭來看著外來的人,眼神好奇而警惕,相互竊竊私語。然而,時隔多年,終究沒有人認出這裡面有兩個人,正是昔年從這裡走出去的。

沉默的男人敲開了村長家的門,用一個銀毫租了三間屋子,讓一家老小暫時安頓下來,然後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在一塊荒廢已久的地上,那個男人停下了腳步,久久地凝望,似乎在回憶著什麼極遙遠的過去。

「就是這裡了。」他回過頭,對著隨行的黑衣侍從低聲說。

北陸天氣寒冷,從臘月到明春三月所有人都呆在炕上,向來有「好漢不掙正月錢」的俗語。然而,這個男人卻帶著十二個隨從,冒著嚴冬刺骨的寒風親自動手,將坍塌得只剩下兩面牆還立著的房子重新翻蓋了起來。扎了籬笆,打了井,架起了軲轆。那些漢子都是如狼似虎地精悍,前後不過短短十幾天,一座帶著小院子的嶄新房子便落成了。

北陸那些偏僻的村落,一般都是封閉而排外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村子裡的人對這一戶外來人家卻並沒有抵觸。那個男人很乾脆,很豪爽,新居落成的那一天,他甚至還殺了一頭兩百多斤的豬,在豬肉上貼上金箔,挨家挨戶地送給村子裡的長者——這是九里亭當地的風俗,沒想到這一戶外來的人家居然也如此熟悉。

漸漸地,左鄰右舍便和他們一家人熟絡了起來,開始頻繁地走動。而那個男人非常好客,無論是誰,每次有客人來總是拿出好酒好肉招待,從不吝嗇。於是村子裡那些愛佔便宜的人便經常往這裡走動,小院子里經常傳出熱鬧的喧囂。

一個溫暖而世俗的小小家庭,便在這個荒僻的村子裡安定下來了。

然而,誰都沒有看到,在屋後山坡的皚皚白雪裡,卻有另外幾雙眼睛在盯著這一切,眼裡充滿了殺意,彷彿藏在雪地里的狼群。

「明天晚上就下手,」一個人咬著牙,低聲道,「不能再等了。」

「牧原少將,稍安勿躁,」另一個人咳嗽著說,「現在屋子裡人很多,容易誤傷。」

「誤傷又怎樣?如果不是為了對付白墨宸,殺這些愚蠢的北陸村民我還嫌污了刀!」那個人冷笑了一聲,看了一眼旁邊的年輕人,眼神銳利,「慕容城主,我們一路跟了白墨宸上千里,你幾次三番阻攔我動手,該不是反悔了吧?」

「哪裡,白墨宸與我勢不兩立,怎麼會下不了手?」慕容雋眼神冷冽,「我只是怕誤傷了安大娘一家,所以需要等一個萬無一失的時機才行。」

「等?還要等到什麼時候?!」牧原少將卻不耐煩起來,啪的一聲將掌心的白雪捏成一團,「半個月內我如果不帶著白墨宸的人頭返回西海,這裡所有人都會人頭落地,包括你在內!」

冰族的軍人眼神如狼,灼灼泛光。

慕容雋低聲嘆息:「我打聽到了,三天後,白墨宸會打發十二鐵衣衛回帝都輔佐駿音。等他們一走,我們便下手吧!」

然而,話雖如此,他的眼睛卻一直看著山下那個燈火通明的院落。

炕上坐著一群男人,居中那個一家之主大碗喝酒,放聲大笑,喝酒划拳,熱鬧無比。那個瞎眼的老婦人在鍋台上忙碌,利落地燒出一碗碗菜,吩咐兩個孩子端出去招待客人,一邊不住地提醒著男人少喝一點。

這一幕是如此融洽而幸福,微微刺痛了復仇者的眼睛。

這個男人害死了堇然,卻收買了一家人的心!他們現在生活得如此快樂,和普通的北陸百姓毫無差別。三天後,當他親自動手為堇然復仇的時候,她的母親和弟妹,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呢?

大雪紛飛之中,慕容雋緩緩地低下了頭去看著自己的手。那個傷口再次潰爛,醜陋不堪,猶如永生無法癒合的一道疤。

然而暮色之中,沒有人留意到在那個小院的柴門外面還有一個青衣客。那個中年男人孤獨地站在雪地里,側耳聽著裡面的歡聲笑語——白帥,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選擇了這樣平庸到死的生活。

九百年後當有王者興,你,本該成為天下霸主,怎能淪為如此庸俗的匹夫?!

千里尾隨而來的穆先生站在雪地里,眼神陰鬱而冷酷。

白帝十九年一月二十五日,北越郡的雪城。

一月末尾的天氣正是全年裡最冷的。雪堆積到了窗檯下,檐下垂落著長長的冰柱,猶如水晶簾幕倒卷。已經是正午了,但是大街上依舊看不到一個行人,路面上結著厚厚的冰霜。房間里,即便是生了火爐,卻還是讓人不想下熱炕半刻。

然而,這座樓里的人居然憑窗而坐,凝望著南方某處,任憑凜冽的風雪切割自己的面頰,神色不動。

當窗之人不過三十歲左右的年齡,披著雪白的狐裘,臉頰瘦削,容貌清俊,臉色和窗前的雪一樣蒼白,似是年深日久地生活在陰影里。雙眼狹長冷亮,兩道淡淡的眉毛在眉心相連——這種「通眉」的相貌,在術士看來是戾氣深重而福薄早夭之象。

「風,你還沒有來嗎?」北越雪主皺眉,「那麼,只能等我來找你了。」

在路過神木郡的時候,他曾經讓驛站里的使者送出過一封信。那封信的地址,是昔年一個最得力的下屬,逐風的老家。

十年前那一場宮廷慘案里,北越雪譜上的所有精英幾乎全數死去,自己淪為階下囚,然而,唯有逐風逃脫了。

這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找到這個唯一的倖存者,問他一些話。譬如,所有人都死了,他為什麼能逃脫?是不是他就是當年出賣北越的人?如果他心裡無愧,那麼,在接到信之後,他應該會立刻趕到老地點來見自己吧?

風……你到底是不敢來見我啊。

然而,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令他暫時無法抽身走開。

在風雪裡沉吟了許久,北越雪主搖了搖頭,關上了窗子。凜冽的風和卷人的雪都被隔絕在外,房間里開始恢複了溫暖。

他走入內室,捲起帘子。

帘子深處,居然橫放著一具棺材!

「怎麼,還沒有醒來嗎?」他俯下身去,對著裡面的某個人說話——棺材裡靜靜地躺著一個女子,身形婀娜輕盈,卻已經看不出面貌,那張臉似乎被地獄的烈焰毫不容情地灼燒過,已經面目全非,猙獰醜陋,令人目不忍睹。她睡在那口棺材裡,一動不動,只有微微的呼吸證明這具軀殼裡還住著一個魂魄。

北越雪主看著她,語氣漸漸有些急躁起來,忽地一掌重重拍在棺木邊緣:「都已經快一個月了,你到底要什麼時候才醒?我可是冒了大險才將你帶出帝都的!如果你不能將九問傳授給我,那讓你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重擊之下,棺木咔的一聲碎裂。

然而,裡面沉睡的那個女子忽然睜開了眼睛,迎上了他狂喜的眼神。

那雙眼睛,清冷如月,卻毫無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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