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夜鶯

冰錐在水下無聲無息地穿行,那些吃了葯的孩子們都心滿意足地睡去了,沒有一絲聲響。艙室里寂靜如深淵,隱約甚至能聽到無數齒輪輕輕轉動咬合的聲音,以及外壁上合金殼子承受巨大擠壓而發出的奇特咔咔聲,就像是一個不停咀嚼著的深海巨魚。

冰錐在不停地向下、向下,頭頂窗子的光越來越昏暗。

她知道,他們即將沉入深達一萬尺的海底。然後在深海的最深處停留到夜裡,等海面上戰爭一起,再循著秘密的海底航線繞行北海,向雲荒上的目的地潛行。

這是多麼重要的一次遠行,幾乎從她成為巫真開始就已經知道。

孤獨一個人呆在密閉艙室里,令時間顯得分外的漫長。在等待時機的間隙里,她忍不住抬起頭,看向上方那個三尺見方的圓形窗口。

冰錐還在下沉。海面在緩緩遠離,頭頂碧波離合,已經從淺藍轉為了深藍,藍得發黑,猶如夜幕——她只能依稀地看到海上遍布著戰船。那一條條船的底部羅列成陣,猶如梭子一樣排列著,一眼看去居然將天光都遮蔽了。那是空桑人的軍隊。

從海底往上看出去,他們兵力之強果然遠遠超過本國!

織鶯輕輕嘆了口氣,面露憂慮之色。

面對著這樣數倍於自己的敵人,羲錚……羲錚他能平安么?

「無論怎樣,我實在無法去擁抱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記得新婚那一夜,她正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剛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羲錚卻背對著她,說出這樣的話,「我愛的是另一個人。你永遠只是我的妹妹。」

那一刻,穿著嫁衣的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他居然會另有所愛?怎麼可能?而且,愛的居然是那個鮫人傀儡么?滄流的戰士們固然都會愛惜他們的武器,然而羲錚這樣的人,怎麼也會重蹈幾百年前征天軍團里的陋習,愛上自己的鮫人傀儡呢?這是真的么?

不過,他一直是如此沉默的男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連她這個未婚妻都不知道。

不得不承認,那一夜,自己在震驚之餘,心裡也覺得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長長鬆了一口氣,就這樣和衣而睡地度過了兩人的新婚之夜。是的,她其實並不期待自己能得到他的心,因為將會不知道如何處理。而幸虧他也沒有。

不過,她沒想到連這次出發,他也沒有來送一送。

此刻,他是和那個叫做凝的鮫人在一起,飛翔于海空之上么?他們在準備著即將到來的戰鬥,彼此肩並著肩,穿越生死何戰火——而她,不過是一個即將遠行的外人。

織鶯一個人在艙室里,抬頭默默凝望著頭頂越來越遠的天光。

無論如何,這是一件好事。此次自己深入雲荒是非常危險的事,幾乎九死一生,如果自己真的無法返回西海,那麼,至少成為鰥夫的羲錚身邊還有一個人陪伴吧?

她百無聊賴地想著,眼神幾度變幻,無意中看到了架子上那隻夜鶯——那隻夜鶯也在看著她,烏黑的眼睛一瞬不瞬,似乎在等著這個新主人開口和自己說話。鳥兒的眼睛黑而純,清澈透亮,如同夜的寶石,令她忽然間想起了另一個人來。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一跳,莫名煩躁起來,別開了頭去。

就在這個時候,整個冰錐忽然猛地一震!織鶯一個立足不穩,踉蹌了一步,幾乎跌倒,身邊架子上的東西也嘩啦一聲散落一地,壁上燃燒的銀砂也同一時刻黯淡了——那一瞬間,整個冰錐陷入了可怕的黑暗和寂靜。

「怎麼了?」她打開艙門,「出事了么?」

「沒事。」黑暗裡,忽然有一個聲音回答她,「別害怕,織鶯!」

那不是人的聲音。織鶯怔了一下,回過頭,卻看到黑暗裡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那隻夜鶯在架子上看著她,眼神無辜,還扭過頭用嘴巴梳了梳羽毛。

那一瞬,她唇角掠過一個不知道是溫暖還是悲涼的笑。

這些話,是望舒教給它的吧?在每一次她驚慌不安的時候,都會告訴她「沒事,別害怕」?他還教給了它什麼呢?是不是還有一些話存儲在這個機械鳥兒體內,等著她用一個個問題問出來?

她看著這隻機械的夜鶯,忽然覺得無窮無盡的恍惚,一時間竟隱隱有些害怕。

然而下一個瞬間,又是一個猛烈的震動,冰錐彷彿失去了控制,迅速往前呼嘯著前進。外殼發出了被水流擠壓的有節奏的律動,彷彿有一群深海幽靈附在冰錐外面,摩擦著扒拉著,發出古怪的聲音,讓整個船體內部都起了共鳴。

「到底怎麼回事?」她推開門走了出去,扶著牆壁踉蹌沖入前艙。

外面黑黝黝的,所有的銀砂都熄滅了,只有水晶罩子里流轉著一道道幽然的光芒。暗淡的光芒里,可以看到那些孩子還好好的端坐著,閉著眼睛,身上發出奇特的光芒,根本沒有被那一震驚醒。

一百零七個孩子,她沿路檢查過去,最後才鬆了口氣。

「巫真大人,請坐好!」閭笛少將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低沉,「時間到了,海面上的戰爭已經打響,我們也要開始深海航行了!」

戰爭在子夜時分打響。

顯然沒有料到滄流軍隊在蟄伏几月不出之後,居然會發動近乎瘋狂的全面反撲,空桑的軍隊從睡夢裡醒來,一時間倉促應戰。然而此刻他們才發現天空、海面、甚至水底都密布著敵軍,看不見月光,也看不見海浪。

滄流的征天、靖海、鎮野三大軍團調集了幾乎所有兵力,以前所未有的瘋狂姿態撲來!

血和火映紅了西海,在距離津渡海峽不到十里的地方,慘烈的戰爭在進行。

一艘艘的空桑木蘭戰艦被擊中,起火,沉入水底。那些跳船逃生的戰士在水面上又受到了截擊,被滄流的衝鋒舟斬殺。空桑船隊迅速收縮,形成一個嚴密的保護圈,船頭一致對外,將火炮調集,密集地轟向如潮水一樣不斷衝上來的敵軍。

然而,他們沒有料到海面之下還埋伏著另一支可怕的殺手——悄無聲息地,密密麻麻的螺舟如同吸血的海怪一樣貼了上來,鋒利而巨大的轉刃切開了空桑艦隊的底艙!

「各隊迎敵!前軍後撤!左右翼圍攏,火炮交錯對外!」

雖然半夜裡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然而副帥玄珉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此刻並沒有亂了陣腳。他急速升帳,傳令三軍將領,一道道命令頒布下去,迅速調動龐大的軍隊迎戰,有條不紊。而宸字旗下的戰士跟隨白墨宸血戰西海多年,個個身經百戰,並未因此膽怯,加上兵力又占絕對優勢,漸漸便扳回了局面。

然而,就在戰局開始慢慢變穩的時候,忽然天空中划過了一道閃電。

「那是什麼?」正在帳下緊張指揮戰局的玄珉抬起頭,眼角瞥見了一個黑影從如林的桅杆里穿梭,快得如同電光,那些交錯的火炮火網居然沒有一絲能波及到。它就如一個巨大的蝙蝠,幽靈般地無聲無息靠近,輕巧靈活得不可思議。

「小心……小心!」忽然間,外面船舷上傳來了戰士的驚呼,「是風隼!」

「掩護玄珉將軍!」旗艦的艦長厲喝,飛身撲過去,親手飛速轉動著沉重的火炮。他追隨白帥已經有十年,出生入死從未畏懼,此刻居然在那個幽靈般的怪物迫近到不足十丈的瞬間,成功地將炮口調低,一炮轟了出去!

轟然巨響中,一朵巨大的紅光在夜空里綻放。那一架迫近的風隼當空碎裂,無數殘骸伴隨著巨大的熱浪撲面而來,旗艦上的士兵們撲倒在地躲避,只覺得熱風割面,肌膚幾乎開裂。然而,同時他們也發出了一聲歡呼——是的,他們的艦長,居然親手擊落了一架風隼!

艦長喘著粗氣在甲板上抬起頭,滿面被炮火熏得漆黑,眼角流血。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凝滯了。

——還有一架風隼!在那一團爆炸的火光消失後,夜空里,居然又出現了另一隻一摸一樣的風隼!那個銀色的風隼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幽靈般地繼續逼近,轉眼已經近在咫尺,雙翼切斷了旗艦的桅杆,巨大的風撲面而來。

「不……不可能!」他一時間幾乎呆住了,喃喃,「不可能!」

抬頭的時候,那個巨大的機械怪物已經迎面而來,布滿了視線。然而驍勇的軍人並不曾退縮,在最後一刻從震驚里回過神,一躍而起,再度奮不顧身地撲向了船舷上的火炮,試圖瞄準那個迎面而來的幽靈。

可惜,這一次他沒有機會了。就在同一瞬間,一團火從天而降,準確地命中了旗艦!轟然巨響里,空桑西海遠征軍的旗艦四分五裂,從中折斷,緩緩沉入大海。

一擊命中,那一架風隼旋即急速拉起,如蝙蝠一般翩然折回,居然直立著穿過周圍空桑軍艦發射的火網,輕巧而精妙地從如林的桅杆里穿過,直線拉高,迅速升上夜空。

「做得好,凝!」在升起到一千尺的空中時,羲錚才敢鬆開控制桿,只覺得掌心裡竟然沁出了密密的冷汗,他低下頭,回望著腳下那一朵盛開的巨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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