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分飛之途

此刻,青衣謀士已經失去了一直以來保持的沉穩練達氣度,倉促趕來,失聲大呼,完全忘記了上下尊卑之分。直到此刻,他才留意到白墨宸臉上反常的表情,不由得震了一下。

白帥……白帥的眼裡有淚光?這是怎麼回事?

然而白墨宸看到他後卻迅速定了定神,只是淡淡道:「我就知道你消息靈通,居然來得比黎縝還快一步。」頓了頓,他沉聲回答著心腹幕僚:「是的,是我派北戰將虎符交還給了女帝,上疏辭去天下兵馬大元帥之位。」

什麼?一語出,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了一震,說不出話來——連一邊的清歡都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著,嘴唇抽動了幾下,想問什麼卻沒有說出口。

他說什麼?他交出了虎符?辭去元帥之職?

「白帥!」穆星北臉色刷地蒼白,雙膝一軟,不由得長跪於地,顫聲,「你真的這麼做了?」

「是。」白墨宸冷然回答,斜眼看著這個青衣謀士,淡淡,「出乎你的意料,是么?——穆星北,你雖然謀略驚人,卻也不要自信到以為我永遠都會按照你所期待的路一直走下去!」

「……」穆星北啞然無話,看著白帥沉默了半晌,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呼,幾乎以頭搶地,「白帥,女帝已經答應了……已經答應了的啊!她已經答應要封您為攝政王,交出天下的權柄了!從此後你就是這個雲荒至高無上的主宰,就是這天下的霸主!」

天下霸主!這個露骨的稱呼令一邊的清歡吃了一驚,然而白墨宸卻不為所動,只是垂下眼睛看著那個青瓷的骨灰罈,淡淡:「是么?那她開出來的條件又是什麼?是讓我不干涉她和慕容逸的姦情,保證慕容氏的安全?」

「是的。」穆星北抬起頭,道,「女帝所求不多。」

「所求不多?」白墨宸冷冷笑了一笑,眼裡忽然露出了一道鋒銳的譏刺,「她要我一輩子戴著綠帽子當皇帝,認她的姦夫為重臣,視她的孩子為己出,還算是所求不多?!」

顯然沒想到白墨宸忽然說出了這種話,穆星北倒是怔住了。停了許久,他才低聲嘆息:「我以為……白帥從不在意悅意女帝的不忠。」

「不在意?哪個男人會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老婆紅杏出牆?」白墨宸淡淡,「當皇帝又怎樣?難道你讓我忍受羞辱,忍氣吞聲地當一個這樣的綠帽子皇帝?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了十年,再也不想繼續下去。」

「說得好!」忽然間有人擊節,卻是清歡。

白墨宸轉過頭,對著他微微頷首——片刻之前還幾乎以命相搏的兩個男人,這一刻忽然又建立起了某種說不清的深刻了解。

「說到底這些都是小節啊!可白帥您是成大事的人!您不是一樣可以納妾納妃么?不是可以一樣有自己的皇子皇女么?將來……將來即便是您真的無法忍受,等坐穩了這個天下,今日的契約也不過是一紙空文!」穆星北抬起頭,眼神灼熱,語氣極具鼓動,「如今我們離權柄只有一步之遙,您卻不伸手去拿么?都到了這一步了,為何您竟然要在此刻退縮?」

「是啊……權柄在握,俯瞰天下。在我還是一個北陸窮孩子的時候,腦子裡就有這樣的幻想。」白墨宸卻毫不為之所動,淡淡回答,「只可惜,就在差那麼一點距離的時候,我忽然就覺得厭倦了。」

「厭倦?」穆星北愕然。

「在你的計畫里,我是否應該在白帝駕崩後,以女帝夫君的身份臨朝攝政?然後在這兩年里,外滅冰夷,內掌政局,成為雲荒真正意義上的皇帝,結束六王輪政的局面,永鎮天下——對不對?」白墨宸看著心腹幕僚,眼神如刀,「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畢竟是個人,我的忍受也是有限度的。」

穆星北愣了一下,抬起頭,大聲:「可是,您即將成為開創一個時代的偉大帝君!這個大地都將匍匐在您的腳下,所有權力都將緊握在你的手中,就如九百年前的光華皇帝一樣!——為了這些,難道還不能暫時忍受下么?」

白墨宸默默地搖頭,手指輕撫過青瓷的骨灰罈,觸感冰冷。

「你錯了,我並不想成為光華皇帝那樣的人……」他喃喃,抬起頭看著遠處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語氣蕭瑟,「一個人在白塔頂上孤獨終老……這是多麼可怕的結局。我不想這樣。」

穆星北的目光落在了他手裡的青瓷罈子上,猛然明白過來了,失聲:「是為了殷夜來么?」

「是為了她,但又不止是為了她。」白墨宸低聲,看著掌心冰冷的罈子,「這些年我一直在拚命的往前奔跑,想要得到更多,攀得更高,被你們和自己的野心推動著,簡直連停下來想一想的時間都沒有——直到夜來死了,這幾天我才破例地停下來好好地想了一想。」

「我這一生,到底追求的是什麼呢?人活著的時候固然可以風光一時,但到頭來能擁有的又能有多少?」他看著夕陽下漸漸起了薄暮的墓地,霍然轉身,盯著穆星北,「是的!我是可以當攝政王,可以成為天下霸主——但是,代價呢?你說這些不過是小節,可是,對不起,我卻不是那種願意用生命和尊嚴來換取權欲滿足的人!」

穆星北一時間被他的氣勢壓住,居然不敢回答。

「說得好!」清歡卻在一邊再次擊節,「老子現在開始佩服你了!」

眼見還是說服不了白帥,穆星北停頓了一下,終於找到了另一個不容拒絕的理由:「可是,西海戰局怎麼辦?只差一步了!……滅除冰夷,剷平滄流帝國,讓雲荒從此再不受外來的威脅——這不是白帥的夢想么?」

聽到這句話,白墨宸的臉色終於微微地變了一變。

西海的戰局,的確已然只差一步。距離權柄的那一步,他可以不邁出——可是,距離無上榮耀、名垂史冊的戰功只有一步之遙,這個轉身,他能做到么?

無論如何,他畢竟是個軍人。戰爭、軍功、名垂史冊、光耀千古,這些依舊是深埋在他血液里的東西,哪怕只是一想就能令任何一個男人熱血沸騰。

「現在戰局正是關鍵時刻。白帥若是一走,西海多年的血戰便功敗垂成,冰夷說不定就要長驅直入!」眼見白墨宸的臉色終於有了變化,穆星北趁勢繼續勸諫,「您可以不要權柄,可以不要王位,卻怎能置天下蒼生於不顧?」

白墨宸的眉梢微微一挑,眼神掠過一絲光。

然而,就當穆星北以為他的遊說可以成功的時候,白墨宸卻搖了搖頭,緩緩道:「西海戰局以及軍中的人事變動,我心裡已經有了大致的布局——我今晚將召集驍騎軍所有校尉以上的軍官做好安排,不必多慮。至於你……」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幕僚,語氣也柔和了一些:「穆先生,我知道你這些年一直盡心竭力輔佐我,希望我能成就一番功業——只可惜路長多歧,所取不同,我們畢竟不能繼續同行,如今我要走了,先生還是另尋明主吧。」

他說得溫和,穆星北身子卻猛然一晃,幾乎跌倒在地上。

「不……不。」他喃喃,抬起頭看著白墨宸,眼神里透出一種可怕的亮光,忽然提高了聲音,「我一生的主公就只有您一個!連天官都說了,您註定了會是這個天下的霸主!這是天命所歸啊!——天給你的,你不能不接!」

「天官?」白墨宸怔了一下——是那個被割了舌頭的瘋子么?

那一夜,在準備火燒鎮國公府的時候他見到過那個瘋子,但很快又失去了蹤跡。難道是被穆星北給藏起來了?

「是的,天官蒼華!」彷彿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穆星北幾乎不顧一切地叫喊起來,舉起雙手跪在他面前,「白帥,天官認出了您!——『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他說,您就是預言里的那個王!您就是繼光華皇帝之後中興雲荒的人!」

他的語氣狂熱熾烈,令旁邊的人都為之動容。白墨宸微微蹙眉:「天官不是已經被割了舌頭么?怎麼還能說這些?」

「正是!」忽然間,一個聲音冷冷響起,「假借天官之名在這裡蠱惑人心,試圖誘惑主上欺君叛亂——穆星北,以朕看來,需要被割掉舌頭的倒是你!左右,給我把他拿下!」

在場的幾個人一驚,一起抬頭。

天色已經暗淡了,墓園門外,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一隊華麗的儀仗,宮燈照耀得如同白晝。大內總管黎縝率人守在門口,一個華服高冠的貴族女子下了車,穿過墓園,無聲無息地走過來,頭上的帝冕發出耀眼的金光,玉勝叮噹作響。

——來的,居然是空桑的女帝悅意!

隨著她的命令,一隊衛士急沖而來,將跪在地上的穆星北按住。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這一幕,然而只有白墨宸卻並無太多的意外。

他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攔住了那些帝都衛軍,冷然轉頭:「悅意,穆先生即便說得再忤逆,如今畢竟還是我的幕僚——你來這裡,難道是為了給我一個下馬威么?」

「……」女帝看著自己的丈夫,咬了咬嘴角。

「女帝從帝都趕來,是有急事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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