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母子

院子里女帝和白帥對峙良久,遲遲不出。外面駐守的駿音焦急非常,不時詢問往來通報的斥候:「裡面現在如何?女帝說服白帥了么?」

斥候一次次地回答:「看樣子……還沒有。」

「怎麼還沒有?!」駿音眼見居然連女帝都按不住這事兒,不由更是急得跺腳,「再去門口看著!一有動靜就來稟告——盯緊點兒,可別真弄出什麼事來才好!」

左右諾諾而下,驍騎軍統領長長嘆了口氣,只覺得頭大如斗——自己和墨宸也算是認識了十幾年的生死之交,還從沒看到他如此失態過,就像是忽然完全變成了一個不認識的人。怎麼會這樣呢?難道僅僅因為那個女人的死,就令他變成這個樣子么?

這些年來,墨宸最看重穆先生,對其所提建議多半採信——偏偏在這個當而上,穆星北那傢伙卻不不知道去了哪裡!駿音在院子外打轉,暗自叫苦,決定萬一裡面墨宸真的和女帝起了衝突,就立刻帶人闖進去將雙方隔開。

斥候過去了一會兒,回來:「稟將軍!慕容大公子拿出了丹書鐵券。」

「啊?太好了……我還以為那東西被慕容雋帶走了呢!」駿音喜形於色,搓著手,「有這個救命稻草在,墨宸說不定還會顧忌幾分——畢竟他很是景慕光華皇帝。」

然而斥候立刻又道:「白帥忽然抽刀,將丹書鐵券砍成兩半!」

「什麼!」駿音立刻跳了起來,就要往裡沖。

斥候連忙道:「不過……幸虧被黎縝大總管給攔下來了。」

「……以後有話一次性說完!別嚇唬人!」一驚一乍之下,駿音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崩潰了,不由得四處尋覓,嘴裡忍不住的抱怨,「穆先生呢?躲哪裡去了!」

一個戰士上前稟告:「穆先生三刻鐘前出門往東邊去了。」

「什麼?」駿音只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這邊都火燒眉毛了,他還出門!」

戰士低聲:「說是十二鐵衣衛那裡傳來的訊息……」

「啊?」駿音倒抽了一口冷氣,十二鐵衣衛是秘密奉命護送殷夜來家人北上的,如今難道有了什麼意外?他忍不住失聲:「不會是十二鐵衣衛那邊又出了什麼問題吧?——我的天,這個消息要千萬瞞著白帥!擅傳一個字的統統殺無赦!」

「是!」這邊戰士剛退下,那邊斥候又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臉色驚恐地揮著手,低聲:「不好了……不好了!女帝、女帝……看樣子要自盡!」

「什麼!」駿音彷佛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開什麼玩笑!」

他急匆匆地往那邊跑去,剛要破門而入,卻聽耳邊有人稟告:「穆先生回來了!」

「回來了?」駿音大喜過望,回身卻看到一襲青衣的謀士果然已經在鎮國公府門外翻身下馬,疾步而來——夜色已經很深了,穆星北的臉色極其疲憊,在他身後,卻已看不見那個瘋癲的被割了舌頭的天官蒼華。

奇怪,他把那個瘋了的天官藏到哪裡去了?

然而駿音來不及思考這些,連忙朝著他迎了過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往裡拖,「你回來就太好了!——女帝護著慕容氏和墨宸在裡面對峙,都快要拚命了!你快想個法子……」

「沒事,」穆星北卻是從容不迫,回頭擊掌,「讓馬車進來吧!」

——聲音剛落,只聽轔轔車輪聲,一輛青布罩著的馬車從偏門駛入了鎮國公府,直抵內院門口,然後停住。

「這是……」駿音滿腹疑問。然而穆星北只是將馬車的帘子一掀,對裡面的人道:「到了!」

從馬車裡探出的,是兩顆小腦袋。一對十歲出頭的一男一女孩子張望著外面,臉色有些忐忑。男孩子虎頭虎腦,女孩子伶俐活潑,面龐頗為相似。他們往外看了一眼,看到黑洞洞的庭園門口以及滿地嚴陣以待的戰士,不由得怔了一下,滿臉的興奮都冷了,有些緊張,呆在馬車門口不肯下來。

然而,車裡有一隻手推著這一對孩子,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急急道:「快……快去!去看看你們的姐姐在不?」

被母親推著,孩子們有些膽怯地走出了馬車,不情不願地往那個庭院里走了幾步。安康剛走到門口,似乎聞到了什麼味道,定睛一看,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返身就跑。小女孩安心也是嚇得臉色蒼白,站在園子門口看著裡面,說不出話來。

庭院里烏壓壓跪著一大群被鐵鏈鎖著的人,居中橫七豎八倒了幾具屍體,身首分離,血流滿地,其中半個頭顱飛了出來,正滾到了門口。

「怎麼了?怎麼了!」盲眼的安大娘有些驚惶,顫巍巍地摸索著走過來,「你姐姐……她不在裡面?這……這是哪裡?到底怎麼回事?」

她睜著空洞的眼睛,似乎想要尋找那個把他們帶到這裡來的人——那個在他們的小店裡寄居了多年,一直只吃陽春麵的客人。然而,穆星北卻只是站在遠處的黑暗裡看著這一家無助的老幼,絲毫沒有出面的意思。

這邊的騷動引起了庭院里人們的注意,一個握刀的軍人冷冷往這邊看了一眼。

「呀……」安心忽然間輕輕叫了一聲,似在人群里認出了一個人。

那一瞬,白墨宸也看到了他們。他站在一地的鮮血里,定定看著庭園門口那輛馬車裡下來的老少三人,手裡的佩刀錚然落地——這……不是母親和弟妹么?

自己不是做夢了吧?他們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他有片刻的失神,連忙向著那一輛馬車迎了過去。然而那一對孩子看到滿身血污的元帥疾步走過來,彷佛看到羅剎惡鬼一樣,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回頭抱住了安大娘的腿。白墨宸有些無錯地站在那裡,看著自己滿手的血污,居然不知道做什麼才好。

那一瞬,面對著這三個忽然出現的局外人,他眼裡妖魔一樣的亮光漸漸黯淡了下去。「誰?是誰帶他們回來的!」他對著外面厲聲喝問。

「稟白帥,是屬下。」青衣謀士悄無聲息地出現,長長作揖,「請恕罪。」

「十二鐵衣衛呢?!」白墨宸厲喝。

「屬下在!」十二位黑衣武士齊齊應聲上前,單膝跪地。

「北戰,你怎麼會讓他們回到了這裡?!」白墨宸臉色鐵青,對著十二鐵衣衛首領厲聲,「我不是命你們守護殷仙子一家北上么?你居然敢抗命,帶他們回了葉城?」

「北戰也是迫不得已,」穆星北嘆了口氣,為其辯解,「他雖然抗了命,但——白帥也一定不願見到安大娘一家有什麼三長兩短吧?」

「你說什麼?」白墨宸眼神一變。

穆星北語氣依舊從容:「白帥不知,殷仙子不告而辭之後,安大娘日夜不安,一路哭泣,到了息風郡境內便再也不肯繼續北上,尋死覓活非要返回葉城來——北戰勸不住,生怕老人家真的出什麼事,只能中途返回。」

「……」白墨宸沉默著,沒有說話。

穆星北嘆了口氣:「我想,白帥定然也是以她老人家的安危健康為第一,北戰一片忠心,白帥難道要懲罰他么?」

「……」白墨宸停了一會兒,揮了揮手,道:「起來吧。」

北戰站起,剛要說什麼,耳邊忽然傳來了一聲顫巍巍的問話:「穆先生……您說帶我來找大囡,可是我家大囡如今在哪裡?她、她人呢?」

白墨宸猛地一驚,回過頭,看到了那個摸索著扶著牆壁,站在門口的老婦人。

安大娘瞎了眼睛,根本看不見這裡面的慘況,也不知道一對孩子為什麼驚惶哭泣,只是摸索著一邊伸出手去在空氣里探著,一邊四處尋找,嘴裡不停地問:「我的大囡……我的大囡在哪裡!我、我好像聽到了她的聲音……」

她跨過門檻,猛然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

那一瞬白墨宸丟下了佩刀,飛速地搶身上前,一把上前扶住了老人。多年後,他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了母親——眼前的人已經如此蒼老,輕得簡直如一段枯木,和記憶中那個在燈下為他縫虎頭棉鞋的年輕婦人完全兩樣。

他只覺得心裡似被猛然一擊,酸楚難言,洶湧的殺氣漸漸平了下去。

安大娘攀著軍人的胳膊,睜著空茫的眼睛連聲道謝,手往前伸出,摸索著,「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我的大囡在哪裡?」

白墨宸的嘴唇動了一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什麼好呢?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以說的?眼前這個歷經劫難、枯瘦蒼老的中州貧民婦人,是他和夜來共同的母親。三十四年前,他曾經從她的身體里誕生,在貧寒中被她哺育。為了養活他和一家人,她自願賣身,跟隨人販子離開。

然而到了如今,她站在了他的面前,卻離他那麼遙遠——在她的記憶里,只怕早就沒有了自己這個兒子吧?

她這次回來,只是找那個叫做安堇然的女兒的。可是……夜來她卻已經……

等不到他的回答,安大娘忽地抽了一抽鼻子,驚惶起來:「這……這裡是什麼地方?怎麼……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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