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雙城記 第2268章 唱不回來的過去

光線昏暗的船型屋裡面,散發著一股枯草腐爛的氣息,還有一股霉味,哪怕這屋子的門一直開著,霉味也散不去。

張晨對這樣的氣息太熟悉了,他以前在海城做的那些工地,角角落落,經常會有這樣的霉味,很奇怪的,這霉味好像很害怕人,同樣的一個空間,同樣的通風條件,只要這空間里有人在活動,霉味就很難滋生,但只要人離去五六天,霉味就會在這裡降臨。

張晨早就發現了這個事情,但一直都想不明白。

船形屋裡面的地面是泥地,地上有幾個坑窪,手電筒的光掃過去的時候,可以看到這些坑裡,水是沒有的,但濕漉漉的,黃大毛抬頭看了看上面的草屋頂,和他們說,這屋頂該翻修了。

然後,他自己和自己耳語般地說,誰會來管,沒有人會管了。

方天成問黃大毛:「老哥,你們做這船型屋,有沒有什麼講究?」

黃大毛清了清嗓子,「呸」地一聲把一口清痰吐在地上,用鞋底蹭了蹭,他說:

「要說起這個,就多了,最重要的就是材料的準備,造屋的木頭,用的都是去山裡找的格木,也就是鐵木,七到九月份去砍伐,這個時候的木料不生蟲,砍回來之後,最少要放一年,能放兩三年的話最好,等木頭完全乾透了,再拿來用。

「還有竹子,竹子要在晚稻開花之後,冬至前後砍的竹子最好,這個時候的竹子不容易長蟲,砍回來之後也要放上一年,要陰乾,時不時地還要澆澆水,不要讓它乾裂了,頂上的葵葉,我和你們說過,最好也是秋冬季的,採回來之後晒乾。

「還有就是紅白藤,這個最容易,什麼時候採回來都可以用,只要晒乾就可以,其他的還有,這地面,用的是黏土,弄弄平,夯實,太陽晒乾之後,這黏土地就和水泥地一樣堅硬,造房子之前,要先打地基,等地基晒乾曬透了,再開始搭上面的部分。」

黃大毛說著的時候,張晨和方天成手裡的兩隻手電筒,朝頂上照著,兩條光柱在屋子裡,好像在追來追去,他們看到這房子內部的結構,其實很簡單,中間是三根二十幾厘米粗的立柱,三米多高,兩邊各有三根兩米左右高的柱子,中間的柱子上,橫著一根脊檁。

兩邊的矮柱子上,各有一根橫樑,從脊檁到橫樑,有一根根的椽子,椽子很雜亂,有毛竹也有木頭的,中間又有一根根的橫檔,也是有毛竹又有木頭,和這些椽子橫豎交叉,形成一個個方格。

不管是立柱和脊檁之間,還是椽子和橫檔之間,都是用藤纏繞的,沒有釘子,也沒有榫卯,整個屋頂,就靠這些木頭和毛竹支撐起來。

張晨發現,這草屋和江浙一帶老建築最大的不同,就是上面沒有人字梁,大概是因為草屋頂的重量,要比瓦頂輕的緣故。

黃大毛和他們說,中間的這三根高的立柱,叫「戈額」,「戈額」就是男人,邊上那六根矮的柱子,叫「戈定」,「戈定」就是女人的意思,表明一個家庭,是由男人和女人組成的。

「按這個比例不對啊,二比一,老哥,那一個男人,不是可以有兩個老婆了?」

包天斌說,大家都笑了起來,黃大毛反問:「你們漢人,以前一個男人,就一個老婆?」

「妻妾成群。」張向北說。

這一間的船形屋,長約十五六米,寬六米多,整個面積有八九十個平方,不算小,但因為屋頂低矮,特別是到了邊上,屋頂幾乎要碰到人頭了,所以並沒有給人很寬敞的感覺。

加上它還用一人多高的稻草泥牆,隔成了兩間,前面那間有三石火灶,是廚房加餐廳,後面是全家人的卧室。

他們走出這間船形屋,看到邊上還有比這小得多的,大概八到十個平方一間的草棚,大草棚的頂是拱形的,而那小草棚的頂是人字型的。

張向北問,這小草棚是不是養豬的?

黃大毛說:「不是,我們這個寨子,豬都是散養的,白天都在寨子里跑,晚上的時候,就去邊上屋檐下面的豬欄里睡覺,這小草屋叫『隆閨』,意思是沒有火灶的小房子。

「我們黎族人,小孩子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就要和父母分居,男孩子要自己去山上取木料取茅草,給自己蓋這麼一間『隆閨』,女孩子是父母幫助她準備,幫助她蓋。」

「主要是到了這個年紀,小孩子懂事了,大人晚上的事情讓小孩子看到不好,還住在一起,大人也不方便吧?」

包天斌說,大家都笑起來,在場的都是男的,男的在一起,又混熟了,說話就沒有那麼講究了。

黃大毛也笑了起來,他說:「我們黎寨是落後,但沒有你們漢人那麼保守,我們對男女之情,還是比較開放的,我們年輕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玩隆閨』。」

「玩隆閨?什麼意思?」

張晨來了興趣,問,同時遞過去一支香煙,黃大毛把煙接住,張晨替他點著,黃大毛吸了口,把煙噴出來,定了定神,和他們說:

「『玩隆閨』主要就是對歌,傍晚的時候,拿著鼻簫、洞簫和口弓,到女的『隆閨』前唱歌,男的唱『開門歌』,意思是我來了,你願不願意我進去?女的要是不願意,她會唱『閂門歌』拒絕你,讓你去別的『隆閨』玩,要是願意,就會一邊和你對著歌,一邊打開門。

「進去之後,男的要唱『請坐歌』,問女的請不請他坐,女的就會對唱著答應,接下來就是對唱歌謠,彈口弓和吹簫,一整個晚上就這樣玩。」

「就這樣,沒有玩別的?」包天斌問。

黃大毛笑了起來,知道老包說的別的是什麼意思,他說:

「你要是想玩別的就唱出來,唱求愛歌、忠情歌等等,要是喜歡對方,就把自己的草帽送給她,女的要是回送你草帽或者花帶,那就是表明她也喜歡你,男女之間,在『玩隆閨』的時候有了小孩也不稀奇,家裡的大人不會罵你們,寨子里的人也不會說你們閑話。」

「老哥你年輕的時候,肯定風流倜儻、一表人才,泡了不少的女孩子吧?」包天斌問。

黃大毛嘿嘿地笑著,他說:

「我兒子就是我『玩隆閨』的時候有的。」

大家都鬨笑起來,包天斌叫道:「果然厲害啊,老哥!」

「來來,老哥,你給我們唱唱,讓我們見識見識。」張晨說,其他的人也叫好。

黃大毛在檐下一塊橫著的,架在兩個泥墩上,當作是長凳的木板上坐了下來,其他的人或站或坐,都在等著,黃大毛開始唱了,聲音有些沙啞,他用的是黎語,其他的人聽不懂他在唱什麼,但他臉上流露出來的那種深情,和聲音里的那種調皮,讓他們感受到了男歡女愛。

黃大毛唱著的時候,目光越過了寨子里水波一樣起伏的一排排船屋的屋頂,寨子里散落著椰子樹,和木頭的電線杆,寨子外面,是一片的蔥綠,高的是椰子和檳榔樹,矮的是蒲葵樹。

寨子坐落在山坡上的一塊平地,風從寨子周圍的樹林里吹過來,又吹向另外一邊的樹林,黃大毛眼看著在風中搖曳的椰子樹和檳榔樹,他的聲音慢慢開始變得低沉,已經不再是那種輕鬆和俏皮的風格,張晨聽著,感覺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種悲涼。

大家都沉默了,默默地聽著。

黃大毛終於唱完,目光還停留在遠處,沒有說話,其他的人也沉默著沒有說話,過了好久,黃大毛嘆了口氣,他說:

「生活了幾輩子的寨子,現在連一條狗都沒有了。」

張晨掏出一支香煙,遞給黃大毛,黃大毛接過,點著,張晨問:

「老哥,你懷念這裡的生活嗎?」

黃大毛想了一下,他說:「很難說,那個時候在寨子里,苦是真的苦,但大家都苦,也就不覺得苦了,加上年紀也輕,每天無憂無慮的,也沒有什麼事,幾個人,一人拿著兩個地瓜,就開始賭博,贏的人拿著一堆地瓜回去,輸的人空著手回去。」

張晨他們都輕輕笑了起來,黃大毛說:

「那個時候,大家在一個寨子里,更像是一家人,還真的不是低頭見,就是抬頭見,進人家家裡要低頭嘛,走在路上要抬頭嘛,就這麼大一個寨子,你們看看,你幹什麼,全寨子的人都看得到,你就是在自己家裡放個屁,全寨的人都可以聽到。

「碰到有什麼需要人幫忙的,站在門口喊一聲,這人就跑過來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家家住進了樓房,院門一關,誰也不管誰在幹什麼,別的不說,就是現在村裡的很多小輩,我都已經不認識,那個時候,哪裡會這樣。」

「我聽出來了,老哥,你其實並不是很想搬下去。」張晨笑道。

「不想搬又能怎麼樣,生活沒有了啊,在這山上的生活沒有了,其他的人都搬下去,人和人也開始比了,人家在造新房,你不去造?再住在這樣的草棚里,就是我們老的願意,家裡小的也不願意,別人都造新房,你不造,丟人呢,再說政府還有補貼。」

黃大毛說著又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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