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雙城記 第0663章 走進黑夜

傍晚的時候,張晨在小昭那裡吃完飯,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了群英服裝廠。

吃飯的時候,小昭見他悶悶不樂的,問他,你怎麼了?

張晨笑笑,說沒有什麼。

那裡,還順利嗎?小昭問,她說的那裡,就是指群英服裝廠。

他們這兩天很少談那裡,聊起來的時候,也小心翼翼的,小昭心裡知道,張晨是不想說,她也知道,他心裡已經有些後悔,但小昭不能多問。

張晨這個人,有心事的時候,他喜歡像一隻沙丁魚,把自己關進一個鐵盒裡,關上門,成為一個罐頭,有人敲著鐵皮的聲音,也會讓他心煩意亂,只有等到他自己把門打開。

小昭,在等著他自己把門打開。

張晨笑了一下說,還好。

小昭伸出手,想去握張晨的手,兩隻手碰了一下,張晨就縮回去了,他說,我去下面看看。

小昭說好。

張晨站起來,走出門去,小昭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

張晨走到了樓下,卻沒有再店鋪里停留,他一直走出了門去,走到了自己的自行車前,打開鎖騎了上去,他似乎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但還是沒多久,就逛到了這裡。

張晨摸摸口袋,鐵門的鑰匙在口袋裡,他苦笑著嘆了口氣。

好吧,就是煩惱,所有的煩惱也都下班了,這裡面現在空無一人,你可以進去。

張晨打開鎖著的鐵門,推車進去,然後轉身把門重新關上。

兩塊籃球場,靠廠房的那半邊,已經沉浸在廠房的陰影里,另外一半,塗滿了桔紅色的夕陽。

張晨騎著車,在這光亮和陰影之間,一圈一圈地兜著圈子,心裡想著,還是有收穫的,小時候傍晚,他們一群人拿著籃球,到學校泥土地的籃球場去,還常常搶不到場地,場地都被那些高年級的同學占著,他們要一直等到天快黑了,那些高年級的同學離開回家,才能匆匆地上場,打幾分鐘過過癮。

現在,自己居然有了兩個籃球場,雖然四根水泥的籃架上,一塊籃板也沒有了,但沒有籃板的球場,也還是球場,自己想打多久就打多久。

張晨從自行車上下來,在球場上跑動著,做著運球、過人、三大步上籃的動作,不一會,就已經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張晨走到一邊,爬上水泥的看台,在廠房的陰影里坐了下來,水泥的看台還燙屁股,張晨乾脆把上衣脫了下來,墊到了屁股下面,打著赤膊坐著。

前面體育場路的喧雜,隔著一幢辦公樓,再經過半個球場,聲音已經有些遙遠,隔壁的杭城煉油廠,似乎是在大興土木,有打樁機,不停發出「嘭,嘭」沉悶的聲響,每「嘭」一下,屁股下的水泥看台,就微微地晃動一下。

張晨掏出屁股兜里的大哥大,雖然明知道打不通,他還是依次撥打了劉立桿和孟平的電話。

孟平現在肯定在看守所里,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也正看著窗外,看著這同一個夕陽,劉立桿在哪裡,張晨還是不知道。

張晨把大哥大的翻蓋合上,嘆了口氣。

張晨心裡想著,這兩個人,哪怕是有一個人的電話可以打通,那該多好,自己的心裡,就不會這麼多的煩躁,就不會有這麼強烈的孤獨感了。

這一段時間,張晨竭力裝出輕鬆和無所謂的樣子,但他的心裡是緊張的,有很多話,他和小昭都不能說,說了只會帶來更多無謂的煩惱。

要是孟平和劉立桿在,他們可以說,朋友,不就是關鍵時候的互相依靠嗎?

但是,孟平和劉立桿最關鍵的時候,自己沒能成為他們的依靠,他們伸出求援的手時,自己沒有抓到,不不,他們根本連手也沒有朝自己伸出,那是他們覺得,自己還根本就靠不上,能力太小,不能夠幫他們解決任何的問題。

而他們,在張晨的心裡,早就是依靠了,雖然張晨沒有想要問他們借錢的念頭,但孟平那句,一千萬以內,我分分鐘打給你,一千萬以上,你給我幾天時間的話,無形當中,就給了張晨底氣,做什麼膽子都可以大。

包括那次,三堡的主任和書記,讓自己去註冊公司時,自己明明只有兩百萬,但就敢說五百萬註冊資金,就是因為自己覺得,那三百萬不會是問題,因為有劉立桿和孟平在。

現在,劉立桿和孟平都不在了,張晨做每一件事,都感覺到戰戰兢兢,也必須做得小心翼翼。

他們已經不是他的靠山,但他要努力地去成為他們的靠山,這個世界,錢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但能夠解決絕大部分的問題,不管是孟平還是劉立桿,當他們再出現的時候,肯定就需要錢。

張晨不能讓自己倒下,特別是在所有人都倒下的時候,自己就更不能倒下,而現在,可能會讓他倒下,沒法控制的,就是這裡。

瞿天琳說的沒錯,這裡搞得不好,就會變成一個無底洞,張晨深入了解得越多,就越有這個感覺,那天在柳主任的辦公室,甚至從他辦公室出來以後,張晨感到的是煩躁和焦慮,但隨著這兩天到這裡的次數增多,特別是和這裡的人接觸多了以後,張晨感到的是憂慮,甚至有些絕望。

他有一種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深不可測的深淵的感覺。

這裡的這些,都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另外一個世界的工人,和他廠里的工人完全是兩碼事,廠里的工人很單純,那就是拚命地幹活,多掙錢,生產任務越緊,工人們反倒越好管理,一個個都像一個釘子一樣釘在自己的座位上,怎麼可能不好管理。

廠里的工人,是連上下班都不用管的,起床之後,洗完臉吃完飯,自己就去車間,打開機器開始幹活,連主管都還沒到車間里。

下班也是,只要他今天的活沒有完成,不用人說,他自己也會抓緊干,直到幹完為止,把成品交到質檢,通過了驗收才下班,哪怕通宵,哪怕車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這裡呢,規定的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一點半,下午一點到五點半,但誰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是沒人說的清楚的,甚至今天會有多少人到廠里來,也不會有人知道。

大多數的人每天還來廠里,好像只是讓自己覺得有地方可去,早上出門的時候,可以理直氣壯地和家裡人說,我上班去了,其實,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坐著而已,或者說,廠里聊天的人更多,聊天的氣氛比家裡好而已。

那幾個還會坐下來,每天車幾條大褲衩的,是因為做一條還有一毛錢的計件獎金,工資沒有保障,但這個獎金倒是每月都能發,因為加起來也沒有幾百塊錢。

而這幾個還干點活的,都是廠里的生活困難戶,就是這一條一毛的獎金,對他們來說,也是好的。

這裡的狀況,讓張晨覺得自己彷彿重回到了高磡,就是連周圍的人,好像也是高磡上的人,高磡上的人有多難搞,自己當年,就是最難搞的刺頭之一,一點也不亞於今天的那個「工人階級」,張晨現在感覺自己,都有些同情永城縣文化局,同情丁百苟了。

自己是到了他們相同的處境,才開始理解他們的苦衷嗎?

張晨搖了搖頭。

太陽已經落山,現在整個的球場,包括周圍整個的世界,都沉浸在了一致的光線里,將夜未夜,欲黑還明,那麼的焦躁和不安,那打樁機每一次「嘭嘭」的擊打,似乎都讓光線更暗了一點,好像黑夜就是被它,一點點從天上震落下來的。

張晨覺得自己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不管怎麼說,兼并這裡,也是自己的選擇,哪怕在柳主任的辦公室里,自己是暈了頭,那暈了頭之後的選擇,也是你的選擇。

小昭反對過,瞿天琳提醒過,既然你還是執迷不悟,要選擇一條道走到黑,那你就走,除非你在黑暗的盡頭能看到光明。

張晨覺得,他已經別無選擇,他就是要把這到黑的路,走到底,走盡走透,除此之外,他已經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走進黑夜,就那麼莽撞地一頭扎進黑夜,你只有在黑夜裡,去尋找你自己的光明,要是,那光明還有,或者還在的話。

張晨在水泥的看台上躺了下來,身子下的水泥,還是溫熱的,但熱度正在消失,隔壁打樁機每一次「嘭嘭」的擊打,似乎都讓溫度更低了一點。

閉上眼睛,張晨就想到了海城的那個晚上,在那片沼澤地里,那麼多的螢火蟲圍繞著自己,帶來一個不真實的世界,而現在,這個世界和這個黑夜,好像也不是那麼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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