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12

四月六日,是個晴天,刮著東南風。我跟春琴回半塘掃墓。

自從她母親去世後,春琴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個村莊。那裡埋葬著她的祖父、父親和哥哥。現在,她既然已經重新嫁人,按照我們當地的風俗,應當回去知會他們一聲,在他們的墳前磕幾個頭。春琴拎著一個印有「蓮美化工」字樣的白色布兜,沿著風渠岸河道的大路,走在了前面。我漸漸就有些跟不上她。我看見她的身影升到了一個大土堆的頂端,然後又一點一點地矮下去,乃至完全消失。過不多久,春琴又在另一個土坡上一寸寸地變高、變大。

最後,她停在了一處池塘邊,發獃,等我。

太陽終於在廢棄的磚窯背後露了臉。那熔岩般的火球微微顫慄著,從窯頭趙村的廢墟上,一點點地浮上來。頃刻間,天地為之一新。不遠處的那片山崗上,在當年大隊蘑菇房的位置,停著一輛報廢的挖掘機。我隱隱記得,那處池塘位於兩條道路的交匯點,正是當年我和父親去半塘走差時,遇見梅芳和高家兄弟的地方。在一種似曾相識的寂靜中,我似乎仍能聽到當年送喜報的鑼鼓聲。

西廂門和東廂門也早已片瓦不存,只是那道灰灰的山墩(中間有一個供人通行的方方的大洞)還在。山墩東面的小河還在。一邊有欄杆的小石橋還在。當年,我和父親看見狐狸的那個亂墳崗上,矗立著一個「韓泰輪胎」的廣告牌,背後是一個望不到邊際的巨大苗圃。一輛滿載樹苗的小卡車,搖搖晃晃地駛出了苗圃的大門。

這是我第二次去半塘。

我記得,早在四十三年前,父親帶我去半塘走差時,曾不無誇耀地對我說,到了仲春時節,等到村子裡的桃樹、梨樹和杏樹都開了花,等到大片的紅柳、蘆葦和菖蒲都在水沼中返了青,成群的江鷗和蒼鷺從江邊結隊而來,密密麻麻地在竹林上空盤旋,半塘就是人世間最漂亮的地方。我想,假如父親有機會再到半塘來看一看,他一定會為當初說過的話感到羞愧。沒有滿村的桃杏。沒有遍地的紅柳和菖蒲。沒有成群結隊的江鷗和白鷺。

一條正在建造中的高等級公路,把半塘隔成了南北兩個部分。南邊緊挨著馬路的,是修葺一新的半塘寺。它被建造在一片寬闊的水面之上。水塘對面是一大片有著藍色屋頂的工業園區。再往南,可以看見居民小區的一排排樓群,隱沒在一大團黃色的臟霧中。而在這條公路的北側,也就是原來半塘村所在的位置,已經被規劃成一個半月形的墓園。

清明節剛過,墓園裡到處都是掃墓人遺落的黃色菊瓣。一團團的紙灰在風中打著轉。一個身穿皮夾克的中年人,一邊在墓前燒紙,一邊在用手機打電話。我們在那片墓園中轉了半天之後,春琴才猛然想起來,她家人的墳墓,很可能不在這片墓園中——當年,半塘村拆遷時,村裡派人來通知她回去遷墳,她正在醫院裡打點滴。儘管如此,春琴還是執意要把這裡的每一處墓碑都看個遍,滿心希望「說不定在哪個角落裡」,就能突然看見她家人的名字。

很快,春琴在一棵老槐樹下站住了。她轉過身來,驚恐地看了我一眼,隨後,淚水就溢出了眼眶。

我知道她為什麼流淚。

那棵長在墓地中的老槐樹,原先長在她家的院子里。藉由這顆老槐樹,我大致可以推斷出他們家正房、廂房以及院落的大致方位和朝向。春琴當年在堂屋裡手搖紡車的那個地方,如今聳立著一個黑色的花崗岩墓碑,上邊赫然寫著「李阿全之墓」五個金燦燦的大字。

等到我好不容易把她勸住了,春琴這才囔著鼻子,對我嘀咕了一聲:「阿全那麼年輕,怎麼也死了?」

至於她口中念叨的這個「李阿全」究竟是什麼人,她沒說,我也沒問。

隨後,我們來到了墓園管理處,向一位姓朱的看門人打聽她家人骨殖的下落。老頭說:「當時叫你們回來遷墳,是給足了時間的。你們都忙,沒空。逾期不遷,我們只好作為無主墳處理了。村裡統一將他們葬在了一塊。究竟葬在了哪裡,我也說不準。」

春琴向他打聽村委會在什麼地方。她想去那裡找個幹部問一問。

老頭笑了笑,「去了也沒用。當年村裡鬧拆遷,兵荒馬亂的,幹部們成天焦頭爛額,連活人都管不過來,哪有心思去管死人的事?我勸你們在我這裡買點紙,就在大門口隨便燒一燒,意思意思罷了。」

我見春琴有些猶豫,就給她出了個主意:不如去半塘寺,給他們每人上一炷香,祭拜一番,表表心意,也是一樣。

春琴悶了半天,也就同意了。

我們穿過馬路,經由半塘寺東側的山門,徑直來到了伽藍殿。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和尚悄悄地走到了我們身邊。他笑著問我們,有沒有感覺到有點瞌睡?春琴沒顧上理他。等到她上了香,拉著我,一起鞠了幾個躬,正要走,小和尚又把我們攔了下來。他故作神秘地向我們介紹說,半塘寺始建於宋代,最神秘的地方就是這座伽藍殿。每個進廟燒香的人,只要一來到殿前,馬上就會昏昏欲睡,「你們二位只需要交上兩百塊錢,就可以去殿里做夢祈福。在夢中,你可以看見自己的前世,也能看見自己的未來。我現在就領你們進去。不做夢,不要錢。」

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春琴一直緊盯著他的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弄得小和尚滿心狐疑,不時低頭也朝自己身上瞧。末了,春琴問他:

「溫德林是你家什麼人?」

和尚道:「他是爺爺,我是孫子。」

春琴一聽,就笑了。

我們從伽藍殿出來,快到山門前時,那個小和尚仍然在後面跟著。那時,他已經把進殿做夢的價格降了一半,「既然是熟人,我只收你們一百,怎麼樣?」

春琴回過頭去,冷冷道:「這半塘寺,如今讓這麼大的一塊墓園給圍著,進了殿,除了夢見鬼,還能夢見什麼?」

正午時分,我和春琴回到了儒里趙村的村頭。

春琴忽然覺得有些頭暈。我扶她坐在紅頭聾子家豬圈邊的碌碡上歇息。我告訴春琴,同彬和莉莉五一長假要來便通庵住一段,他們也會帶新珍一起來。同彬說,長生去世後,新珍在南京住不習慣。如果新珍也喜歡便通庵這個地方,就讓她留下來,和我們一起住。春琴說,去年梅芳和銀娣來幫著割麥的時候,好像也說過,要在當年養豬場的邊上蓋上幾間房,搬過來和我們做鄰居。

春琴抱住我的一隻胳膊,將臉貼在我的身上,輕聲道:

「假如新珍、梅芳、銀娣她們都搬了來,興許就沒人會趕我們走了。你說,百十年後,這個地方會不會又出現一個大村子?」

我沒有吭氣,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淚水。

我朝東邊望了望。

我朝南邊望了望。

我朝西邊望了望。

我朝北邊望了望。

只有春風在那裡吹著。

我本來想對春琴說,就算新珍、梅芳和銀娣她們都搬了過來,也只是在這裡等死,而不是生兒育女,繁衍後代。你把石頭埋在田地里,不能指望它能長出莊稼來。你把屍首種在花園裡,不能指望它能開出花朵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最後,我猛吸了一口氣,對春琴這樣說:

「假如,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儒里趙村重新人煙湊集,牛羊滿圈,四時清明,豐衣足食,我們兩個人,你,還有我,就是這個新村莊的始祖。

「到了那個時候,大地復甦,萬物各得其所。到了那個時候,所有活著和死去的人,都將重返時間的懷抱,各安其分。到了那個時候,我的母親將會突然出現在明麗的春光里,沿著風渠岸邊的千年古道,遠遠地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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