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10

第二年初春,龍冬從戒毒所回到了朱方鎮。他在一家名為「蓮美」的台資化工企業找到了一份工作。夏桂秋在鎮江跟人姘居了一段日子,得了乳腺癌,仍舊燕還舊巢,回到了龍冬的身邊。桂秋的手術據說很成功,康復後不久,她就和龍冬買了禮品,來新田看望春琴。桂秋仍叫我舅舅。可她在叫春琴媽媽時,春琴只是笑了笑,沒有搭腔。春琴給她端來了一大碗雞湯,一邊看著她喝完,一邊勸她,等養好了身子之後,再找個好大夫看看,好歹生下個一男半女,日後老了也有個依靠。桂秋皺著眉頭,一臉苦笑。

春琴不知道的是,桂秋在做手術的時候,醫生為了阻止雌性激素的過量分泌,順便替她切除了卵巢。

端午節剛過,我們在池塘邊種下的小麥已到了開鐮收割的時節,梅芳和銀娣都來幫著收麥。

夏桂秋也來了。春琴擔心她的身體,只讓她在灶下燒火。

十月初的一天,長生在南京病逝。據同彬後來說,人老了,受不得半點刺激。都說是風燭殘年,一點不假。那天晚上,他們一家人好端端地圍著餐桌吃晚飯,長生不知怎麼就提到了村裡的老牛皋。新珍隨即應了一句,告訴他,老牛皋去年冬天就沒了。誰知長生聽了這句話,人就呆了。他把筷子放下來,眼睛定定地看著新珍,感嘆道:「牛皋的命那麼硬,居然也死了?」新珍笑道:「又說獃話。人就是活上一千年,臨了不還得死?」

當天晚上,長生起夜時在廁所里跌了一跤,沒等天亮就走了。

春琴已經喜歡上了我寫的那些故事。每天晚上,她都要逼著我將當天寫完的故事讀給她聽。我在寫作的時候,她總愛坐在我身後的一張木椅上做針線。有時,我實在受不了背後有人的感覺,就勸她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春琴說:「你寫你的。我不吵,也不鬧,礙你什麼事?你寫不下去,卡了殼,就問問我,我來替你編編。」我也只好隨她去。時間一長,慢慢也就習慣了。

冬至這一天,肆虐的西北風在傍晚時分忽然停了。天空陰沉沉的,瀰漫著一股昏黃的霧氣,越發地寒氣逼人。春琴擔心晚上下雪,讓我抱了一大捆麥秸稈去池塘邊的菜地里,把越冬的青菜、菠菜和韭菜都蓋得嚴嚴實實。她自己刨開地窖,挖出了兩棵大白菜。她說要是晚上下了雪,地窖的土就凍住了。

吃過晚飯,春琴早早就在床上躺下睡了。我半靠在床頭,借著油燈微弱的火苗看書。快到半夜的時候,我聽見春琴在被窩裡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她還沒有睡著。隨後,她輕輕地踢了我一腳。我沒理她。過不多久,她頭縮在被子里,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我大概也快要死了。」

我只得把書從眼前移開,問她到底怎麼了。

春琴把頭從被窩裡探出來,望著我說,她覺得胸前有一個硬塊,像棗核那麼大。我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趕緊放下書,爬到了她那一頭。我隔著衣服幫她摸了摸,沒覺得有什麼硬塊,就安慰她說:

「自從夏桂秋得了乳腺癌之後,你就一直疑神疑鬼的。多半沒什麼事,就算有硬塊,也不一定就是癌症。」

可春琴說,不是左邊這一個,是右邊那一個。我又幫她摸了摸右邊的乳房。我的手指不經意中碰到了她的乳頭。

我說沒有。她堅持說有。就這樣僵持了一陣子,我就知道,所謂的「乳房裡有硬塊」,不過是一個借口。我嘗試著把手從她內衣下伸進去。她的身體猛地顫慄了一下,發出了一聲呃逆般沉重的呻吟。

她緊緊抓住我的手腕,讓我先去把燈吹了。我沒有理她。在一陣輕微的眩暈過去之後,我對春琴說,就讓燈亮著好了。我想好好看看她。

她緊緊地抱著我,把頭埋在我胸前,輕聲說,她今天早晨梳頭時,發現自己頭上的白髮越來越多,「都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有什麼好看的?」

「沒關係。」我笑道,「猛一看,頭髮還是黑的。」

「最近越發胖得不成樣子,」春琴道,「一身的贅肉,連腰都沒了,醜死了。」

「胖一點其實也挺好看的。有的人就喜歡大胖子。」

「不行了,老了。哪兒哪兒都皺了,鬆了,塌了。」

「一點都不老。同彬說,你看上去就像四十齣頭。」

「肚皮都疊了好幾層,就像是抱著個球。就算你不嫌棄,我自己都覺得害臊。」

我笑著安慰她:「沒準我就喜歡那樣的。」

春琴忽然一把掀開頭上的被子,惱怒地瞪了我一眼,罵道:

「你變態啊!」

她的身體仍然像姑娘一樣敏感。在微暗的燈光下,她白皙而鬆弛的肌膚,微涼而光滑,兩腿間黝黑的毛叢依然濕潤。她那像山丘般聳起的恥骨堅硬如鐵。她的乳房軟軟地耷拉下來,垂向腹部脂肪重疊的皺褶。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我帶著對禁忌、罪惡乃至天譴的恐懼,無數次想像過的深邃而黑暗的身體,既熟悉又陌生。我的眼中噙滿淚水。我每擊打它一次,它都會傳出磅礴而空洞的聲音,彷彿是波詭雲譎的命運所激蕩出的蒼老迴響。

而少女時代的春琴,在我心中依舊銘心刻骨。

我想起十五歲時的春琴,她坐在家中的堂屋裡,穿著父親留下來的棉襖,手搖紡車,向我投來清澈而嚴厲的目光;我想起了十八歲時的春琴,她那時已經生下了龍冬,坐在村中祠堂前的場院里,敞開衣襟給孩子餵奶。看見我打那經過,她就稍稍偏轉了一下身體;我想起,有一次我在替她洗頭時,看著她被水浸濕的花格子襯衣,看著她頭上雪白的髮際線,被心中湧出的一個卑瑣的慾念嚇得魂飛魄散;我想起在我去南京的那天,她幫我把行李擱在了汽車頂上的網兜里,從梯子上下來,突然感到一陣頭暈——我的心裡有些害怕。我擔心,車一開,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我想起在老牛皋的葬禮上,那麼多的人排著隊,低著頭,前往墓地,只有她一個人回過頭來,眼神空洞而迷茫——等到她在幾十米外的人流中看見了我,意味深長地朝我發出不易察覺的微笑,這才轉過身去。

如果說,我的一生可以比作一條滯重、沉黑而漫長的河流的話,春琴就是其中唯一的秘密。如果說,我那不值一提的人生,與別人的人生有什麼細微的不同的話,區別就在於,我始終握有這個秘密,並終於藉由命運那慷慨的折返之光,重新回到那條黝亮、深沉的河流之中。

喘息聲終於漸漸平息。我們兩個人的身體,都被凍成了冰坨。我開玩笑地問她,假如我現在心甘情願地叫她一聲「姐姐」的話,她會不會答應?春琴不敢看我的臉,只是喃喃低語道:

「你這個人,還真的有些變態。」

我知道外面正在下雪。

借著快要燃盡的油燈的光亮,我看見南窗外的大雪紛紛墜落,無聲、緩慢而堅定。它靜靜地落在便通庵的屋頂上、池塘邊,落在新田的茶壟和果樹林中,落在趙錫光坍塌的宅邸里,落在王曼卿早已荒蕪的花園中。我知道,此刻飄落在荒寺里的雪,也曾落在故鄉黃金般的歲月里,落在永嘉時浩浩蕩蕩的揚子江上,落在由山東琅琊來到江南腹地尋找棲息地的那批先民們的身上。

第二天早上,噴薄而出的朝陽透過積雪的窗檯,照亮了床頭一面熔鐵般的圓鏡。火焰般細碎的光影,微微顫動著,舔著床頭的白牆。春琴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翻身坐起,甚至都沒來得及把「怎麼就睡得這樣死」這句話說完,就一頭栽倒在床上,拉上被褥,再次沉沉睡去。

我悄悄地下了床,穿上衣服,拉開門,一個人走到了屋子外面,望著這片靜謐、空曠的雪原,在凜冽的寒風中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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