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8

春琴從集市上買來了種子,在池塘邊新開出來的大片空地上,種上了菠菜、蘇州青、水芹、芋頭、芫荽、黃花菜。她甚至還種了一畦澳大利亞的奶油生菜。在新豐莉莉曾經囑咐她不論如何都要栽上紫藤的木架邊,春琴毫不猶豫地種了一溜絲瓜和扁豆。

沒有電視。沒有報紙。沒有自來水。沒有煤氣。沒有冰箱。當然,也沒有鄰居。當手機的電池耗盡之後,我與同彬的聯繫也一度中斷。

我們用玻璃瓶改制的油燈來照明,用樹葉、茅草和劈柴來生火做飯,用池塘里的水澆地灌園,用井水煮飯泡茶。春琴在屋後挖了一個地窖,用來儲存吃不完的瓜果蔬菜。我們通過光影的移動和物候的嬗遞,來判斷時序的變化。

其實,在我和春琴的童年時代,我們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我們的人生在繞了一個大彎之後,在快要走到它盡頭的時候,終於回到了最初的出發之地。或者說,紛亂的時間開始了不可思議的回撥,我得以重返時間黑暗的心臟。不論是我,還是春琴,我們很快就發現,原先急速飛逝的時間,突然放慢了它的腳步。每一天都變得像一整年那麼漫長。就像置身於颱風的風眼之中,周遭喧囂的世界彷彿與我們全然無關,一種綿長而遲滯的寂靜,日復一日地把我們淹沒。在春琴「骨頭都長出苔蘚」的抱怨聲中,我則暗自慶幸——便通庵,或許真的是我那料事如神的父親所留給我的神秘禮物。

我和春琴漸漸地適應這裡的生活之後,她臉色也逐漸地紅潤起來,身體開始了報復性地發胖。當她打噴嚏的時候,短袖襯衫的紐扣隨時都有崩飛的危險。我曾多次催促她去街上再買一張床,可是春琴總是借故推託。她說,反正她一個人睡覺也害怕,不如就這樣湊合下去算了。她睡東頭,我睡西頭。

當金燦燦的絲瓜藤開了花,當紫色的扁豆花爬滿了屋前的木廊架時,盛夏在蟬鳴和暴雨中悄然結束,硬朗的西風漸漸透出了一絲涼意。在無事可乾的晌午和晚上,我們就躺在床上說話。

有一天晚上,天黑得很早。我們倆躺在床上磨牙,春琴忽然對我說,只要一閉上眼睛,過去村子裡發生的那些事,就會像放電影一樣在眼前浮現。「將來有一天,等我們兩個人都死了,這片地方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也許沒人知道,這裡原先有過一座千年的村莊,村子裡活過許許多多的人,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說不完的故事。」

聽她這麼一說,我心裡若有所動。我告訴她,其實我一直有個願望,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試著把這些故事寫下來。春琴既沒有反對,也沒有表示贊成,只是說:「你辛辛苦苦寫了半天,我又不識字,給誰看?」我說,我可以把寫下來的故事讀給她聽。這時,春琴的心思已經轉到了別的地方。她一骨碌從床上翻身坐起,對我說:

「我們兩個人,孤男寡女,被扔在一個荒野里,前不巴村,後不著店。這到底算是怎麼回事?我和你,到底算個什麼關係?」

我當時已經有些困了,一絲甜蜜而安寧的睡意,正要把我拽入夢鄉。我迷迷糊糊地對她支吾道:「你說什麼關係,就什麼關係,管他呢!」

可春琴身上那股子蠻勁又上來了。她不由分說,跨在我身上,捏我的鼻子,揪我的耳朵。我拿她沒辦法,只好爬起來,擁著被子,和春琴並排靠在牆上,假裝在思考她所提出的問題。

是啊,我們倆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春琴雖然只比我大五歲,按照輩分,我應當叫她嬸子。可是,當春琴和我在一隻腳盆中洗腳——因為怕水燙,她總是將腳擱在我的腳背上;當她坐在床沿上納鞋底,看到我進屋,本能地移向床頭,給我騰出坐的地方;當我在寫故事,她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給我端來一杯剛摘的新茶;當她把實在喝不下的半碗粥推給我,命令我少廢話,把它喝得一點不剩的時候,恍惚中,我覺得她就是我的妻子。

但我也知道,我們被什麼東西隔開了。我們什麼話都可以說,但德正除外。我們搬到新田幾個月後,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一次也沒有提到過德正。他離開我們已經很多年了,但他仍生活在我們中間。既不能置之不理,又無法把他繞過去。

這年初冬的一天,似乎永遠不會死的牛皋,終於死去了。

老一輩的人都從各個地方趕來,為他送葬。柏生、定邦、定國、梅芳、永勝、寶亮、寶明、銀娣、虎平,凡是活著的人,都來了。就連遠在江都的王曼卿,得到消息後也早早地趕了過來。曼卿把頭髮染成了酒紅色,新裝了一口假牙,釉質又亮又白,我差一點沒認出她來。這些幽靈般的人物,彷彿突然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個個蔫頭耷腦的,就像是在同一個枝條上乾癟、枯萎的花朵。春琴本來想躲著不去,最後還是改變了主意。臨走前,她反覆囑咐我,到了牛皋的葬禮上,盡量不要跟她走在一起,也別跟她說話,最好要裝出彼此不認識的樣子,以免叫人說閑話。我只能答應照辦。

龍英高高興興地為年逾九旬的牛皋辦喪事。她說,自從她嫁到我們村,一輩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給牛皋端湯倒水熬藥。這一輩子,過得真是冤。她在這麼說的時候,臉上一直帶著笑容。

當她聽說唐文寬已在半年前謝世,還拉著曼卿的手,反過來勸慰了她半天。

中午吃豆腐飯的時候,我和春琴與梅芳坐在了一個桌子上。梅芳不時拿眼睛瞅我,又去看坐在一旁的春琴,嘴角上掛著她那一貫的冷笑。春琴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就借故向她打聽新生在新加坡的事。梅芳漫應了兩聲,把嘴湊到春琴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話,春琴的臉就紅了。

下午,在回家的途中,我們經過野田裡那片廢墟時,看見村頭的一個方方的池塘里,擠擠挨挨長著滿塘的菱角。春琴趴在塘邊,伸手撈起一縷濕淋淋的菱藤看了看——一串串牛頭似的紅菱已經老了,手一碰,撲撲簌簌直往河裡掉。春琴讓我把夾克衫脫下來,摘了一大堆菱角帶了回去。

晚上,我和春琴圍坐在廚房的灶台邊,在油燈下剝著菱角。春琴主動提起了牛皋的葬禮,其實不過是為了把話題引到梅芳身上,真正的目的,是要告訴我梅芳在她耳邊悄悄地說出的那句話。當時,梅芳對她說:「你們既然已經住到了一起,就別管那麼多。不如堂堂正正地辦個結婚證,省得別人說長道短。這是好事,怕什麼?」

隨後,春琴把一隻剝好的菱肉遞給我,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既然她自己挑起了這個話頭,我就笑了笑,對她道:「只要你願意,我們明天就可以去民政局登記結婚。」

春琴沒吱聲。

我接著說:「要是德正在九泉下知道這件事,知道由我來照顧你,我相信他也一定會贊成的。」

春琴還是沒吱聲。

我又說:「如果你認定了這個世上的一切都掌握在我父親的手中,那麼,他當年從半塘將你介紹給德正的時候,也一定預料到了今天的結果。如果他真的像你說的那樣神通廣大,爸爸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最後會走到一起。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我們就不必再猶豫了。」

見春琴一個人在灶邊出神,我情緒忽然有些失控,不知不覺中,聲音一下子也提高了許多: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謹小慎微地生活了大半輩子,清清白白,無所虧欠,沒得罪過任何人,也用不著看任何人的臉色。再說,你和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們其實不是人,是鬼。既然是鬼,這個世界與我們沒什麼關係。只要不妨礙別人,我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可以不受人情世故的限制。」

春琴拉了我一把,讓我重新坐在椅子上,這才嘆了口氣,對我道:

「不光是因為德正。我們不能結婚。你先坐下,定定心,聽我慢慢跟你說。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對你爹那麼恨,他死去多年還不肯原諒他?你有沒有想過,很有可能——我說了你不要害怕,很有可能,我就是你的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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