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7

當天晚上,我把剛剛做好的一碗西紅柿雞蛋面端到了餐桌前。儘管春琴此前已經把這所房子看了很多遍,此刻仍在不停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似乎還沒有從驚悸和恍惚中回過神來。她不時地抬手拭淚,一句話也不說。

你不知道她心裡是高興呢,還是悲傷。

這時候同彬打來一個電話,他們的車已經過了安徽的蚌埠,此刻正在一個服務區吃速食麵。他們那邊正下著暴雨。

我再次勸春琴吃點東西。她攏了攏耳旁的頭髮,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

「我現在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我被送到醫院之後,並沒有被救活,這陣子已經到了陰曹地府?眼面前的這個地方,都是死了以後看到的鬼影?」

我安慰她說,假如真像她說的那樣,她現在已經死了,到了陰曹地府,應當看見德正、小武松、老鴨子、老福和我爸爸才對,「想想看,你死了,我卻沒死。你怎麼會和我一個大活人在一起?」

春琴想了想,又問了第二個問題:

「你剛才說,因為在醫院陪我,丟了採石場的工作,我們兩個住在這裡,沒有收入,往後喝西北風啊?錢從哪裡來?」

我說,我當年開車撞死人,把房子賠出去,還剩了兩三萬塊錢,加上買斷工齡的補助金,也有五六萬,這些錢,我一個子都沒捨得動。如果把我這麼多年的積蓄也算上,大概有個十二三萬,這些錢,我們在這兒對付個四五年,是不成問題的。「以後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天無絕人之路嘛。」

春琴抬頭看了看屋頂和房梁,隨後又道:

「便通庵,是你爹當年上吊尋死的地方。孫猴子一個跟頭翻出去,十萬八千里,臨了還是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她見我沒明白她的意思,隨即又解釋道:「想想看,你爹要尋死,什麼地方死不得?為何會單單挑中這麼一個破廟?再說了,我們這個地方,方圓幾十里,所有的村子都被拆得片瓦不存,為什麼只有這座便通庵能夠保留下來?」

「你是什麼意思?」我吃驚地望著她,實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春琴接著道:「別忘了,你爹是個算命先生。他在死前一定已經算出了幾十年後的運數,料定了我們有朝一日會回到這座破廟裡,重新回到他的身邊。世上的一切事,不論大小,其實通通都在你爸爸的掌握之下。」

我見她十分認真地說了上面這番話,心中雖感到有些可笑,為了不讓她生氣,還得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假裝對她的這種異想天開信以為真。

「這樣豈不更好?」我笑著對她說,「我們一家人,總算在這裡團圓了。」

春琴立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罵道:「呸,誰跟你是一家!」

我提醒她趕緊吃飯,碗里的面都已經糊掉了。春琴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房子里只有一張床,晚上我們兩個怎麼睡?」

我說:「我們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沒那麼多講究。明天一早,我就去街上再買一張新床。今天晚上,不妨就先對付一下。」

春琴又發了半天呆,這才拿起筷子,心事重重地開始吃面。

第二天一早,我從卧室的床上醒來。在浮薄而不安的夢境中,我一度以為自己置身於邗橋新村的公寓中。後來,我又覺得自己是在青龍山採石場的傳達室里——我夢見那個接替我的老頭正在一刻不停地與我說話,但他到底說了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清。我聞著牆上還沒有完全乾透的石灰和牆漆的甜味,睜開了眼睛。過了好一陣,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在便通庵里,躺在同彬特地為我們準備的席夢思大床上,只是身邊不見了春琴。

天色陰陰的,屋外下著小雨。床邊櫥柜上的一盤蚊香就快要燃盡了。我來到了屋外的井台邊,在灰濛濛的細雨中,我終於看見了她的身影。

在池塘對岸的一塊空地上,春琴正在揮鋤刨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