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6

同彬和莉莉是第二天傍晚離開的。臨走前,同彬再次勸說春琴病癒後與我一同去南京。春琴當時還沒什麼力氣說話,在枕頭上堅決地搖了搖頭。我送他們兩口子到樓下。同彬囑咐我說,春琴雖說已過了危險期,但身體還很虛弱,大夫說還得靜養一陣子,「我在結算中心預交了一筆錢,足夠你們住上一個月的。南京那邊還有些事,我們先回去一趟,過幾天再來看你們。」

兩個人上了門前停著的計程車。莉莉上車後,又把後排的窗戶玻璃搖了下來,把頭伸出來,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我,笑道:「等我們好消息。」

三天後,春琴被轉到了普通病房。她已經能夠下床扶著牆慢慢走動了。打完點滴,我陪她到院外的樹蔭下乘涼。我向她說起了莉莉臨走前的那句話。「等我們好消息」,這句話聽上去總覺得有點奇怪,不知這兩口子又在搞什麼鬼名堂。春琴斜著眼瞅著我,笑道:「都落到這步田地了,你還能盼來什麼好消息。莫非是他們給你找了一個新媳婦?」

幾天來,我還是頭一回看見她笑。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一趟青龍山採石場,準備向單位請假。傳達室新來了一個老頭。他坐在門前的一張摺疊椅上,蹺著二郎腿,正在聽收音機。他說他姓卞,昨天剛來這裡上班,是礦長的侄子介紹進來的。我心猛地往下一沉,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職位已經讓人頂了缺。我趕到厂部的辦公室,找到了一位副經理,打算跟他好好解釋一下幾天前為何不辭而別。副經理沖我一擺手,讓我什麼話都不要說,「誰都有個急事,你偶爾離開幾個鐘頭,沒人怪你。可是你不辭而別、無緣無故地離開了三四天,性質就不一樣了。傳達室不能一日無人。沒辦法,我們只好另外找個人來替你。」

「那我怎麼辦?」我還有點不死心。

「還能怎麼辦?」副經理反問了一句,就抱著茶杯去隔壁的房間串門去了。

我回到傳達室,央求那個姓卞的老頭,等我找到新的工作之後再來搬取行李。老頭是個厚道人,一連說了幾個「不礙事」,客客氣氣地把我送到了門外。

我搭上一輛電動三輪車返回朱方鎮,盡量不去想自己的前途。早晨的涼風吹到臉上,不知為什麼,心裡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喜悅。如果你也曾像一條狗一樣,被人攆得到處亂跑,你就應當知道我所說的喜悅到底是個什麼滋味了。

為了不讓春琴為我擔憂,丟掉工作的事,我對她隻字未提。正好,病房裡的一個老太太凌晨去世了,靠近衛生間的那張床鋪暫時還空著。我可以在那兒對付一陣子。

一天晚上,我扶著春琴,出了醫院的大門,走到外面的林蔭道上散步。春琴告訴我,在龍冬被送去戒毒的第二天,桂秋就把一個謝了頂的中年人帶回了家裡,「兩個人在床上弄出的聲音,驚天動地,我就是關上房門,也都聽得一清二楚。她是存心在氣我,存心要趕我走。我當時就想從窗戶里跳下去。只是吃不準,打四樓跳下去能不能摔死。天快亮的時候,我渾身發冷,打起擺子來。人一生病就沒胃口,我在床上餓了兩天之後,就想起了老福。人要是不吃飯,用不了多久,一準就會死。我打算像老福那樣,不再吃東西,就那樣躺著,餓死鬼就餓死鬼,我也管不了那許多了。」

我們沿著那條開滿槐花的小馬路走了兩個來回,春琴忽然問我,要是吸毒上了癮,到底還能不能戒掉?我記得,這是她第二次向我提出這個問題了。這一次,我馬上給了她肯定的答覆:

「當然沒問題。他們既然送龍冬去戒毒,就一定能戒掉。否則的話,為什麼還要建戒毒所呢?」

兩個星期之後,雖然春琴的身體還有些虛弱,她已經成天鬧著要出院了。「人家靠裝修掙來的幾個錢,都被我給打了水漂。再住下去,就有點不識相了。」春琴說,「你打電話跟同彬說一聲,我們明天就出院。看病的這筆錢,我將來慢慢還他。」

為了證明自己的身體已經恢複如常,她堅持不用我攙扶,一口氣爬到了住院部的三樓。主治醫師的意見有點模稜兩可,「出院可以,再住兩天,觀察觀察,也可以,你們看著辦。」我給同彬打了電話,他勸我們再待兩天,最多就兩天。等他那邊的事處理完了,這就過來結賬。

那些日子,我已經瞞著春琴,在街上四處為她尋找棲身的房子了。考慮到她的身體,我打算替她租一套底樓的單元,一時還未碰上合適的,也勸春琴再耽擱兩日。

第二天中午,龍英和銀娣搭了伴,來醫院探病。龍英問起出院後的去處,春琴一個人呆了半天,囁嚅道:「從哪裡來的,就回哪去罷了。還能去哪裡?」銀娣說:「不如先在我那裡對付幾天。乾貴過世後,我一個人住那麼大一個單元,心裡頭成天空落落的。你過來,我也樂得有個伴,以後的事,慢慢再說。」

春琴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出院那天,我和春琴收拾完行李,來到了醫院底樓的大廳里。同彬和莉莉已經結完賬,在那兒等候多時了。我問同彬,是從長治來,還是從南京來。不料同彬眯縫著眼睛,對我笑道:「既不是長治,也不是南京。不瞞你說,這十來天,我們一直待在朱方鎮,哪兒也沒去。」隨後,他指了指停在門外的一輛豐田越野車,示意我們上車。

莉莉將春琴扶到越野車的後排坐下,自己笑呵呵地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對春琴提出的所有問題,一概不予解答。

正像我所猜測的那樣,越野車在經過銀娣所居住的「海德花園」的門口時,並未減速,而是呼嘯著一閃而過,繞過尚未竣工的體育館,駛入了八車道的南徐大街,隨後一路向西。汽車途經雄偉而又輕佻的財政局大樓、法院大樓、城投集團公司大樓,途經郵電局、麗晶賓館以及工業園區的大片廠房,在宜侯墓遺址公園附近,踅入了一條幽僻的林間小道。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春琴雙手扒住前排的真皮座椅,再次不安地問道。

莉莉回過頭來,嫣然一笑:「我和同彬準備給你們一個驚喜。現在還不能說。」

她今天戴了一個新的發箍,銀灰色的金屬片,反射出道路兩旁的行道樹變幻不定的光影。

陽光透過茂密的樹林,篩下斑斑點點的光圈和碎影,像水波紋一樣,從汽車的前擋風玻璃上一層層地掠過。道路的右側,是覆蓋著一層綠藻的金鞭灣;而在左側的窗外,遠遠地現出一片村莊拆遷後留下的廢墟。我知道,那個地方就是野田裡——小時候,我和父親曾去那裡給人算命。大約七八分鐘以後,隨著汽車的發動機傳來持續低沉的怒吼,碎石子「闢辟撲撲」地打在汽車的輪轂上,越野車喘息著,躍上了一段長長的斜坡,終於停在了一幢白色的建筑前。

春琴從車上下來,用手掌擋著耀眼的光線,看了看這座隱沒在水杉和槐樹林中的房屋,看了看門前的水塘,看了看同彬,又看了看我,對攙扶著她的莉莉道:

「這是什麼地方?」

同彬摘下墨鏡,笑嘻嘻地走過來,用他一貫誇張而洋洋自得的口吻回答道:

「世界的中心。」

半個月前還是破敗不堪的便通庵,經過十二個裝修工人(算上同彬和莉莉一共十四個人)的日夜施工,如今已煥然一新。他們修補了一處坍塌的屋頂,加固了幾處牆基,更換了七八根椽子,疏浚了水井,重修了廁所,粉刷了內外牆壁,添置了傢具和生活用品,甚至還在門前搭了一個木廊花架。

「所有的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同彬帶著我,把這座新建筑前後轉了一遍,對我道:「唯一的缺點,沒有電。你們只好將就一下了。另外,井是新淘的,我昨天嘗了嘗,井水有一點石灰味,過幾天也許會好。」

這天中午,他們在返回長治之前,莉莉沒忘了叮囑春琴,一定要在木廊花架下栽幾株紫藤。她最喜歡紫藤花了。她還說,等到她和同彬下次再來,說不定就能圍坐在紫藤花架下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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